“得把头发理好,”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要不让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她摘下帽于,开始梳理自己的长辫子……无声而庄严地。萨宁站在她跟前……她那苗条的身段在衣衫暗淡的皱裥下面清楚地显现出来,那些皱裥上满是不知哪里粘来的苦藓毛毛。
萨宁背后,有一匹马突然颤抖一下;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他心里乱纷纷的——神经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他说得对,他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真的被妖术迷住了。他的整个身心被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愿望所充塞。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透视一切的目光投向他。
“好,现在样样都如意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戴上帽子说。“您不坐下吗?就坐在这里!不,等一等……别坐下来!这是什么?”
一阵闷沉沉的震动声沿着林木的顶端,顺着林间的空气滚滚而来。
“是雷声吗?”
“好像是真的打雷了。”萨宁回答。
“好哇,这可是大喜事啊!简直是喜事!就差这个了!”沉闷的轰隆声又一次响起来,响起来又隆隆地消失下去。“好哇!再来一下!记得吗,昨天我对您说的《埃涅阿斯纪》,他们不也是在森林里遇上雷雨吗?不过得准备动身了。”她迅速站起来。“您把马拉过来……托我的手一把。就这样。我身体并不重。”
她像鸟一样飞到马鞍上,萨宁也上了马。
“您——回家去?”他用迟疑的声音问。
“回家?!”她慢慢地说,并抓起马僵。“跟我走。”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说。
她出来上了路,经过红色十字架,走下谷地,到达叉路口,向右拐弯,又走上山去……显然她认得这条路通到哪里——而这条路却越来越深地向森林的深处延伸过去。她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回头来看;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他驯服地乖乖跟着她走,在僵滞的心灵里没有一丁点儿意志的火花。天开始飘下零星的雨滴。她加快她的马匹的步伐——他也毫不落后。终于透过枞树丛的浓密绿荫,在灰暗的山崖下面,出现了一间简陋的守林用的小屋,荆条编成的墙上安着一扇低矮的门。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驱马穿过灌木丛,跳下马来——于是突然走到门口,向萨宁回过头来说:“埃涅阿斯!”
四个小时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萨宁,由在马鞍上打瞌睡的跟班陪同,回到维斯巴顿,来到旅馆里。波洛索夫先生迎接了自己的夫人,手里拿着给管家的信。但是当他比较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以后,脸上现出了某种不满的神色——甚至自言自语说:
“当真我输了吗?”
玛丽娅·尼娅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
而在同一天,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的房间里,站在她的跟前,仿佛丧魂落魄一般仿佛死去了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她问他。“去巴黎——还是法兰克福?”
“我跟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总跟着你。”他绝望地回答,伏在自己占有者的双手上。她抽出双手,把它们放在他头上,用所有的十个指头来抓他的头发。她徐徐地梳理着绞弄着这些柔顺的头发,自己则挺直了身子,一缕洋洋得意的笑意像蛇似的掠过唇间——而眼睛,那双大而亮得发白的眼睛,则流露出一种残忍的迟钝的神色和对胜利的满足。鹞鹰在用爪子撕裂捕获的兔子时,它的眼睛常常是这样的。
……
四十三
这就是萨宁在寂静的书房里翻检自己的故纸堆而发现石榴石十字架时所回忆起来的事。我们听到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一幕幕再现出来……然而当他想到自己竟如此低三下四地向玛丽·尼珂拉耶芙娜哀求的时候,想到自己跪在她的双脚前面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奴仆式的地位的时候——他掉过头去避开了被他呼唤出来的一个个形象,他不愿再往下想了。这倒并非因为他忘记了——不!他记得,他记得太清楚了,继之而来的是什么,可是羞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使是现在,经过许多年之后;他害怕那种无可克服的对自己蔑视的感情,他深信不疑,只要他一旦不让自己的记忆沉默下去,这种感情就会如滚滚的波涛向他涌来,将其余一切感情淹没。然而不管他如何避开业已勾起的回忆,他无法使它们通通泯灭。他回忆起他寄给杰玛的那封卑劣的、如怨如诉的、虚伪而可怜的信,一封没有回音的信……去见她,回到她身边——在经过如此的欺骗,如此的背叛之后吗——不!不!他身上究竟还有几许良心和诚实啊。而且他失却了对自己的任何信念,任何尊敬:他已经没有勇气作任何保证了。萨宁还记得,后来——哦,耻辱啊!他怎么样打发波洛索夫的仆人到法兰克福去取自己的东西,——他又怎么样胆战心惊地挨日子,怎么样一心想着:快点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他怎么样遵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吩咐巴结和奉承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而且讨好唐诃夫,他发现他的手指上戴着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送给他的一模一样的一只铁戒指!!!他继续回忆下去,以后的事情更糟糕,更丢人,茶房递给他一张名片,印在上面的名字是潘塔列昂·奇巴图拉,尊贵的莫登斯基公爵殿下的御前歌手!他想躲开老头,但是无法避免在走廊里与他相遇——于是向上翘起的那蓬灰白头发下面的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人的一双眼睛红得像燃烧的煤块——于是听见了可怕的叫喊和咒骂声:“可恶!”①还听到了甚至更为可怕的骂人话:“胆小鬼!可耻的叛徒!”②萨宁闭起眼睛,摇摇头,一次再次地避开不去想它——然而还是看到自己坐在旅行轿车前面一个窄小的座位上……在后面安适的座位上坐着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依波里特·西多雷奇——四匹马踏着和谐的步伐,沿着维斯巴顿的马路迅跑——直向巴黎进发!直向巴黎进发!依波里特·西多雷奇吃着梨儿,那是他,萨宁给削的,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看着他,露出冷笑,一种他,一个被奴役的人,所熟悉的冷笑——一个私有者,主宰别人的人的冷笑……
可是天啊!就在那里,街角转弯处,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不正是潘塔列昂又站在那里吗——还有,和他一起的是谁?莫非是爱弥儿?哦,正是他,那个热情奔放忠心耿耿的孩子!曾几何时,他那幼小的心灵对自己的英雄,理想中的完人充满着敬慕之情,然而此刻,他那苍白美丽的脸——那是多么美丽的脸庞,以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也发现了他,而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那张高尚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厌恶与蔑视;一双眼睛(和那双眼睛是多么酷似!)——盯着萨宁,双唇闹得紧紧的……又突然张大了嘴来骂他……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 原文为意大利文。
潘塔列昂伸出手指着萨宁——是为谁在指点?为站在旁边的塔尔塔里亚,于是塔尔塔里亚也向萨宁吠叫——而这只忠诚的狗的吹叫本身,听起来就是一种不堪忍受的凌辱……不像话!
然后是那边——寓居巴黎的生活——依然是屈辱,依然是一个奴仆的悲惨的苦痛,他不许妒嫉,不许申诉,而最终像穿旧的衣服一样被一脚踢开……
尔后——回到故乡,受到毒害、空虚无聊的生活,琐碎的忙碌,无谓的奔波,痛苦而枉然的悔恨——而要忘记它却又是多么不易,多么痛苦——是一种并不明显的惩罚,然而每时每刻,天长日久都在进行着,宛若并不厉害却无法根治的病痛,一戈比一戈比地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苦酒斟得满出来了——够了!
杰玛给萨宁的十字架怎么会安然无恙地保存下来,为什么他竟没有把它还掉,而在此日以前他怎么竟会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它?他久久地坐着想了又想——尽管经过如许岁月他已老于世故,但是仍然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抛弃他如此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