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一动不动,自已的记忆中似乎也曾经有过这一切,就是同样的对话,就是一样的场景,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天色已渐渐亮起,周围住家中都已响起了各种动静,林嘉心知也不能再多呆下去,左右一望,心中一凛,那不远处的周荃老宅中,也冒出了早晨的炊烟。
他身形一闪,已是到了这极为熟悉的门边,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掠过围墙,进入院中。
一样的早饭炊烟,这个两进的院落中明显人要多些,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揶揄之意,吐出一个人名,正是“杨国忠”。
林嘉一怔,一路行来,他已知道大堂宰相李林甫已是身死,眼下这大堂的宰相便是此人,不由凝神细听。
院子主人正在慢条斯理的起床,却是一边穿衣,一边对枕边人说着一桩邪门之事。
事情的主人公便是那刚上任一个月不到的大堂宰相杨国忠,就在这三十天里,他家每日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多少人想见他求上一官,奉上千金也不可得,万金大约差不多了。
只是前日里听说门口来了个女人,欲见杨公,门卫见来人穿戴普通,即没有孝敬也没有随从,自是不放在眼里,喝骂两声让她离开。
却不料此女突然变脸,阴森森道:“我有大事,若不让见,便一把火烧了你这雕梁画栋!”
不知怎地,那门卫便被这句话吓住了,竟真将此人带到了宰相面前,不料一见面这女子像是大怒,厉声喝骂杨国忠贪赃枉法,渎职失国;
杨国忠暴怒无比,立时命手下卫士取了此女的性命。
怪事就这样发生了,那女人竟像一阵轻烟般散开不见,这还没完,片刻之后,又突然在杨国忠面前凝出一张冰冷的面庞,带出一个完整的身体。
杨国忠此时已是吓得魂不附体,那女人却俯身在他旁边。
一段话说完,此女转身步入内堂长廊,身形随走随散,最后只余一声惨惨的笑音。
小院主人应该是个地位不算低的官员,显然是看不太惯杨国忠为相的作派,给妻子的言语中尽是嘲弄之意,说完心满意足,吩咐下人准备早食。
虽然当今圣人常年住在华清宫,早朝早已全交给了杨国忠,但那小子被吓得够呛,听说这两日都起不了床,这早朝大约也是不用上了。
林嘉站在院墙边上,一阵莫名的诡异之感隐隐而生,故事中这女子的最后一番话,如此多的“胡”字,真是那个胡的意思吗?
神思不属,只在这院中匆匆一瞥,小院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周荃早已不在,只是身在此间,莫名有一丝不安,仿佛在被人窥视一样。
就在此时,远在东北千里之外的大堂范阳郡一座高堂之中,一个身材端正的老者正在窗前凭栏远望,突然眼睛一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嘴角暗笑,轻轻摸了摸书案边剑架上的一把长剑。
不再停留,林嘉转身跃出小院,这里已没有往日的任何痕迹,十一年的时间,已足以抹平一些记忆,消散一些恐惧,连这有名的“凶宅”,此时也是住得快快活活、无所顾忌。
继续在坊中闲走,他细心感知着周围街上和家中的人们。
这是人间的烟火,是熙攘的过往,没有魔种眷属,也没有一丝熟悉,直到街角那丝味道飘了过来,那是熟悉的味道,终于找到了一些本以为消散的记忆。
这是坊西口,那闪动着通红的炉火,蒸腾着弥散的雾气间,正是有一家小小的铛铺,一股混着香油、芝麻、香豆子的味道远远传来,其中最勾人馋虫的,还是那面饼被烤制后那浓郁的焦香。
胡家烤饼,也是胡麻饼的一种,这铛主鲜卑人老胡已是十年不见,还是白布裹头,青衣短褂,犹自一副大叔的模样,林嘉记忆好像停滞了。
十来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十来年后竟还是一样,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变的东西。
于是来到老胡的面前,伸手从笸箩中拈起一枚烤得金黄油亮,表面都是白色芝麻的香脆烤饼,放入口中轻轻一咬,表皮酥脆滚烫,内里有盐、有香豆、有椒叶,唔,运气好!
竟然吃到的是个有馅儿的,嗯,软糯甜腻,正是红豆豆沙,记得离开长安的那天早上,自已就吃了个红豆豆沙的……
鲜卑人胡斯鲁在这永宁坊中住了三代,眼下一名鲜卑语都不会说,乃是个地道的大堂帝都人,但这胡饼的手艺可是传了五代,靠着这一门手艺。
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房置地,有了家业,但这烤饼一事,还是自已亲力亲为,数十年如一日,唯恐丢了那祖上传下的味道真谛。
今天一早这客人颇为古怪,看着青衣玉冠,像是个有地位的士子模样,怎地守在自家的饼铛之旁,烤出一枚就吃下一枚。
这炉铛中一次能出二十多个,怎地也没见他着急吃,就统统下了肚,犹自慢条斯理的细细咀嚼品尝,眼睛还盯着那炉铛中没熟的那些。
老胡心中嘀咕,也是有点忐忑,这坊里不知多少家的早饭就是自家这胡麻烤饼,都被面前这大肚汉吃光了,怕是要被人家骂,这多少年的老街坊,这待要如何取舍?
眼见面前这士子没汤没水,还在那里带着点茫然的大啖不休,老胡壮起胆来,问道:“客官可需要点汤水?”
陷入回忆之中的林嘉这才忽然一惊,蓦然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面前都是饼渣,竟是一阵工夫吃了几十枚。
连忙向着这从小看着自已长大的大叔笑了笑,伸手入怀,从如意匣里摸出了长长一吊大子儿,放在了案上,转身离开。
“哪能要你这么多?”老胡却是惶恐起来,捧起那串铜钱。
只是再抬头时已不见了那位客官的背影,心中却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摇摇头,定是昨夜没睡好,大清早发了愣怔。
林嘉已是步出坊门,来到了长安的大街上,冬日的晨曦已现出微光,行人也稀稀落落有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