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达到这样的境界,曾国藩从理想树立、修持自身、办事待人诸多方面论述了“朴实”的重要性。同治六年(1867)十月,他给弟子李鸿章写信说:
大约有关商民生计者,但以“为民请命”四字与之朴实说去,始终不移。在我有真挚之情,亦不致遽激各国之怒,似与来示所谓“贵有至理、不掉虚机”者稍相吻合,卓见以为何如?
“为民请命”是历代有志之士义不容辞的责任所在,曾国藩出山领军,与其说为维护清政府的稳定和本阶级的利益,不如说更多地受这种使命感的驱使。以此为目标,正体现了“朴实”二字的精神。对于狡猾的洋人,曾国藩也本着“朴实”二字,认为如此会换得洋人,的同情理解。曾国藩这种外交思想有些消极影响,甚至显得迂腐天真,但在“教案”的处理过程中,因为中方也有失理处,兼之国家势弱,无力与抗,这样做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曾国藩提倡“朴实”的另一重要表现,是他最厌官气。他所谓的“官气”特指当时官场中的习气。自嘉庆以后,清朝吏治腐败日渐加剧,养成了一种浮滑的风气,对此,曹振镛所说的“多磕头,少说话”就是绝妙写照。曾国藩对此深恶痛绝,为扭转这种风气,他甚至采取了激烈的措施。
1850年,道光皇帝在内忧外患中抑郁而死,咸丰皇帝继位,为挽回人心,渡过难关,罢免了奸猾腐败的穆彰阿等人,下令开言路、求贤才。曾国藩认为扭转风气的时机已到,当即上奏备陈民间疾苦、吏治腐败、官场黑暗的种种积弊。他所提的,都是其他圆滑世故的大臣所不敢言的,忠切之心、恳切之情跃然纸上。但咸丰并未听从,而是置之不理。
曾国藩苦候多日,心情更切。最后决定犯颜直谏,上了著名的《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他认为满朝官员谨小慎微,“脂韦唯阿”之风越来越盛,皇帝再养成“恶直而好谀”的习惯,就会给国家酿成祸患。在此疏中,锋芒直指咸丰帝,批评他“因小失大”,“徒饰纳谏之虚文”,“骄矜自是”,并举出一大堆实例。咸车帝览后大为震怒,下令严处,幸亏大学士祁隽藻等求情,曾国藩才得幸免。
曾国藩的进言虽未有明显效果,但他的朴实作风给浮滑的官场注入了新鲜气息,他也由此获得了良好的名声,成为众望所归的人物。
从军之始,曾国藩为了进一步纠正这种“官气”,采取了以猛振顽的手法,以申韩的法家之术伸张儒家大义。他把这种“官气”描绘为“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为扭转它,不得不“矫枉过正”。1853年,他给湖南名绅黄淳熙的信中痛陈了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阁下风格,不似世间桔槔故态,随人俯仰者也。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软熟和同之像,盖已稔知之,而惯常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同年底,他又给湖北学政龙启瑞写信,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立场: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榆修袂而养妁步,倡为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侧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次骨。今年承乏困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唯恐人心攘臂而与其间也者。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方今主忧国弱,仆以近臣,而与闻四方之事,苟利民人,即先部治而后上闻,岂为一己自专威福?所以尊朝廷也。
曾国藩这番矫枉过正的做法虽然遭到许多官吏的反对和抵制,但仍然收到了明显效果,最重要的是激励了一批有志有为的人才敢于)中破这种官风,敢于作为,培养了一种朴实的风气。后来曾国藩总结说湘军集团之所以能崛起,将如火如茶的太平军起义镇压下去,正是由于此“朴实风气”。
同治二年(1863)九月,他在给部下名将张运兰信中说道:“我楚师风气,大率尚朴实,耐劳苦,老湘营恪守咸法,故声名历久不衰。”鼓励他“整顿岭南军务,不特革其骄疲之习,尤宜挽其浮靡之风”,“坚持定力,崇朴去浮”,保持朴实的良好作风。
后来曾国藩待人办事渐趋于圆通,不似开始时锋芒毕露,但他圆而不滑,变而不浮,终生恪守“朴实”二字,并屡次以此告诫部下朋友。如他在给手下将领的批文中非常明确地提出,要“除去官气,专务朴实”,进而总结说,“古人之有为者,不外乎此。即近日湖南诸贤,亦不外此”,把“朴实”视为办大事有作为的必备条件。他认为“朴实”是人的根基,只有根基稳,才能枝繁叶茂。他在给帐下幕僚孙衣言(后官至太仆寺卿)的信中教导说:
方今浮尚浮华,目染耳濡,不患不趋于文,只患不葆其质。植根朴拙,乃大器也。
他的朋友吴坤修,曾与曾国藩相互勉励,并在曾帐下当过幕僚,1866年升任安徽按察使。临行前,曾国藩特地加以叮嘱,后又写信观诫,主要也是让他除官气,归朴实,信中是这样说的:
阁下向采每遇得意之际,说话多不检点,又以游幕过久,官气颇重。湖南、江西物望之损,大抵由此二端。今骤当重任,务望时时省察,摒除官场之习,力戒浮薄之言。
对于他人,曾国藩也常以此二字相告。一般人以为,处世以圆滑为上,并每每以此为努力方向,实则是对世事不明所致。曾国藩并不反对处世采取技巧,他强调的是做人要有根本,本不立,再好的技巧也无用,甚至反受其害。以“朴实”为本,培植根基,而后再讲权变,方能无虞。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常守朴实规模,方可培成大器”的真义所在。
用人须崇实黜华
曾国藩语录:脚踏实地,事事就平实上用功。
曾国藩以“朴实”为成大事的根本,因此在识人用人上,也以此二字为标准。他认为“以朴实廉介为质”,就是以此二字为识人之本的意思,无本则不立。纵观曾国藩选用的人才,基本上都达到了这个标准。他最不喜欢浮滑之人,他对好友毛昶熙说:“观人者恒在出处进退之际,选将者最忌浮滑取巧之流。”把浮滑视为人才的大敌。
曾国藩用人主张兼收并蓄,主张取人应看到其长处,不应求全责备,因此他的手下各方豪杰都有,都能各尽其才,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潜力。曾国藩所谓“办大事以多得助手为第一义”,体现在他一生的识人用人中。即使如此,他并非什么人都取,什么样的人都要,其中最主要的取舍标准,就是看此人是否”朴实”,假若朴实,即便才气稍差,也委以重用;若为人浮滑,即便有绝大才华,也弃之不顾。他手下幕僚方宗诚负责举荐人才,曾国藩特地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原则:
搜求人才博收杂进,则深识之士采纳众议,鄙人亦颇留心。唯于广为延揽之中,略存崇实黜华之意,若不分真伪博收杂进,则深识之士不愿牛,骥同皂,阳蜻得意,而贤者反掉头去矣。
在这段文字中,曾国藩申明了自己“崇实黜华”的用人原则,并指出不这样做的危害。如果朴实与浮滑之人并用,那么朴实者必然受浮滑者排挤,不愿与之共事,其结果是有才的逐渐被挤走,投机取巧之徒反而得势,这就违背了广收并蓄的初衷。曾国藩事业的成功与他用人的成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他才说”用人一节,实为万事根本”,而以“朴实”为原则识人用人,正是他用人的成功之处。天下人才难得,德才兼备者更是少之又少,面对这种情况,曾国藩仍然坚持“且先求一二诚实人员,姑改欺饰之习,徐图整顿之方”,始终把朴实主人置于首选。他指导李榕说,“大抵取诸人者当在小处、实处,与人者当在大处、空处”,也是此意。
曾国藩识人之法中,朴实是一关键,而“滑”字则表示此人不可用。他在日记中多次记下对某个人的印象,如果说此人朴实或敦实,就预示着此人将得到任用,如果说某个人浮滑,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希望了,有时他干脆写上“此人浮滑,不可大用”的字样。
曾国藩向他人推荐人才,也以朴实为第一标准。例如,他曾向郭嵩焘推荐邹伯韩,就说此人“任事当朴实可倚”。江忠源到安徽任巡抚,组织军队抵挡太平军东下,曾国藩向他推荐了好几个人。其中邹汉勋是当时著名学者,为人朴实可靠,学问浩博,“宏识远略,可谋大事”。安徽的绅士官吏,曾国藩推举吕贤基、吴廷栋、何慎修、涂宗瀛等数人,这几个人均是朴实主人,而且修养高,学业精。官场中除了友好陈源兖外,他又推荐袁甲三,说他”最为结实,才气亦足以包举大事”。宿州郭刺史为人很敦实,也可以重用。这些人都有朴实的特点。事实证明,除了吕贤基办团练守舒城为太平军击毙外,吴廷栋官至礼部侍郎,袁甲三先是协助吕贤基办团练,吕死后,他便接替吕指挥皖北军事,后又接替胜保担任攻捻的清军统帅,曾署理漕运总督。
在此之后,曾国藩举荐人才也没有改变以“朴实”为第一义的原则。咸丰十年(1860),他向同年考中进士的毛鸿宾推荐吴应昌,说此人“朴实明白,于此间各弁气习相近,当可相与有成”,请毛鸿宾放心。咸丰十一年(1861),他在给王茂荫的信中推荐侍讲学士宋滋九,说他“朴实耐劳,好善若渴,实为朋辈不可多得之才,亦为珂乡培裨风气之彦。国藩去年得与共事,常以务实相切磋。”
曾国藩不仅在选将任官上以“朴实”为标准,就是招募丁勇也不例外。曾国藩从军后打了几次败仗,使他认识到绿营兵的致命缺陷,一是体制上的原因,二就是士兵浮滑,无人用命,战则溃逃,赏则争先。因此他决定从根本上改造这种体制,重起炉灶,编练湘军。
湘军主要招收湖南农民。这是因为湖南人受湖湘文化浸染,大多朴实忠诚,而农民就更加朴实。他在给朝廷上的奏疏中说:“乡民:隆健朴实者,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日有一日之效”,说明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同时他多次告诫部下,“无取浮华之辈,而求土作主类”。这些农民身上保存着固有的朴实和勇敢的特点,没有沾染军营浮滑习气,所以比较容易训练和指挥。经过一番磨练,湘军战斗力迅速提高。
为了保持湘军不受浮滑风气影响,曾国藩从一开始就强化思想工作。以礼制军,选拔合格的营官,”欲练乡勇万人,概求吾党质直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靡,而后可以言战也”。
但有时朴实和才能往往是不能同时具备的,曾国藩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在日记中写道:“条理清晰者,往往心地不甚质实。”如何解决二者的矛盾呢?曾国藩一方面对浮滑而有才能者加以劝导,使之趋于朴实;另一方面,如果实在无法改变,宁可弃而不用。因为有才而不朴实者虽有时也能办事,甚至建立大功,但其导致的后果可能更严重。这种人最不可靠,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同治元年(1862)曾国藩告诫部将姚体备,命他清除浮滑的将领:将领之浮滑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说话之将,非仅弟一人然也。
为防止浮滑之人进入部队,甚至连善于说话的人都不敢用,由此更能看出曾国藩对“朴实”是何等重视。湘军将领中口讷不能言的人比比皆是,这与曾国藩的偏爱是分不开的。因为浮滑而被曾国藩撤换的人有不少,其中吴国佐最为突出。此人当时的级别是主簿,充任义字营管带。他胸怀大志,自以为可当天下大任,不甘心从小处、实处做起,对管带这样的官职很不满意。曾国藩命他与张运兰协同作战,但他狂傲自大,与张的关系很紧张。开始曾国藩很称许他的见识,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此君志气高迈,而办事不甚平实。”
为了改变吴国佐的浮滑习气,曾国藩多次劝导。一次还亲自与他面谈,说见识高明的人,高明要像天那样宽广无私,明辨道理,平实要像大地一样,坚固扎实,劝他在“脚踏实地,事事就平实上用功”。
咸丰八年(1858)十二月,曾国藩再次写信给吴国佐,进一步劝诫,信中指明了趋向平实的方法:
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趋于平实,颇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