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让谭婆通过问尸的方式来搞清楚那辆行走在水中的古铜马车,谭婆是三十六旁门的人,不过我琢磨着,有花月容出面恳求,我再隐姓埋名,应该没有大碍的,毕竟谭婆和旁门的人也不会过多接触。一来二去,我就和花月容说,让她帮忙请一下谭婆。
“我请谭婆卜卦过几次,私交甚好,明天就到谭婆家里相请,若无意外,她不会推辞的。”花月容大概是和我聊熟了,神情也坦然了许多,她是天生的尤物,话语间眼波流转,不胜醉人。
我找花月容又打听了一些关于白马这边的事,花月容言无不尽,其实这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孩子,很会说话,她的话虽然不是太多,却每一句都适时恰当,仿佛说到人的心窝里,让人很是舒服。聊了这么久,花月容念着我救她的恩情,问我的姓名,我含糊其辞,依然说自己是大北口的李小牛。
这场雨直下到了后半夜才开始减缓,严叔从船舱出来,驾着船驶向十里外的白马。以往,白马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行人不断,热闹非凡,但一场大雨把人都堵在屋子里,等我们赶到白马的时候,万籁俱静。我不想耽误时间,等到天亮以后就想跟谭婆接洽接洽,花月容一口答应,严叔留在船上看船,我就把花月容送到她的家里。
花月容在白马很熟,我很少到这种繁花似锦的县城中,一进白马,纵横交错的长街胡同就把我绕迷了,花月容轻车熟路,引领我绕了几个圈子,在一处宽敞院落的后门停下,此刻已经太迟,距离天亮只剩一两个时辰,人人都在熟睡,花月容专门走了小门。
进了院落,我只觉得花月容的家着实是太阔气了,河滩寻常的豪富之家都不可能有如此阔气的宅院,宅院大的仿佛占据了半个白马,院落深如海,有花月容带着,我才不至于迷路。
“天快要亮了,天亮以后总要去找谭婆的,这一个来时辰,睡也睡不着,我陪公子小酌两杯,驱一驱湿寒。”
我觉得不方便,但花月容极为热情,硬是要喝。花家的宅院静悄悄的,花月容蹑手蹑脚的走到自己的居所,点亮了一盏灯。这是富豪之家,屋中陈设精雅,花月容将在河水里浸泡的衣服换了,拿了酒。
红烛美酒,金粉佳人,花月容本就姿色出众,而今换了新衣,又在烛光的映照下,犹如天人,一颦一笑足以倾倒众生。
或许身在此山中,我不由自主的心神一荡,酒香混着花月容身上淡淡的体香,说不出的好闻。
“公子,先喝一杯。”花月容算是和我聊熟了,又在自己家里,不再拘束,谈笑风生,秋水似的眼波不停的流动,把酒杯递到了我跟前。
“我从不喝酒。”我收敛心神,亦移开了目光,把酒杯轻轻推开,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芊芊的身影。我已是有家的人,芊芊待我情深意重,虽然和她远隔千里,但我不能有半点对不住她。
花月容怔了怔,却没有勉强,自顾自的喝了几杯。我想养足精神,就微微打了个盹,硬是这样干坐着等到了天亮。
天色一亮,宅院里渐渐就有人起身了,隔着房子,我就觉得外面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对。男男女女在一起窃窃私语,挤眉弄眼。我心里顿时疑惑了,转头望望花月容,她轻咬着嘴唇,不易觉察的轻轻叹了口气。
“公子,实不相瞒,这不是我家,只是我暂时屈身之所,我怕公子嫌弃,没敢明言。”花月容流水般的眼神里,有一丝难言的怅然,低着头慢慢捏弄着衣角:“这是白马的烟月楼。”
我的头一晕,听着窗外的私语声,再由花月容这么一说,我隐约猜得出,这该是白马的一个风月之地。
我的心顿时虚了,七门的门规很严,而且我又和芊芊刚成了亲,虽然在不知情中误进了这里,但是叫外人知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很紧张,不过静心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本就很多,屈解误会,在所难免,若此心光明,就无需多言。
花月容可能看得出我不想在这儿久留了,开窗朝外望了望,对着窗外一个人说道:“阿虎,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花月容大概是烟月楼里一等一的头牌,无人管束,那个叫阿虎的年轻伙计备好了车马,我们又顺着小门出来,乘车去拜访谭婆。或许是自露了身份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和花月容说些什么了,花月容亦觉得尴尬,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
“公子,是觉得我脏么?”
“没有,这个决计没有。”
“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是外地人,在这里活不下去,幸好爹娘给了一张好面孔,混迹青楼,实非我愿。”花月容透过车窗的窗帘,望着车外疾驰而过的景色,怅然失落,又似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若说自己从不留客过夜,只是唱曲陪酒,洁身自好,公子不定会信,但我确实是干净的。”
我微微有些动容,一个人心念坚定,洁身自好,固然很难,尤其是身在染缸般的环境下,依然能够保持心底的一块净土,那就是难上加难,犹如老苟,世代屈身三十六旁门,却心怀正义,不惜舍命,可敬可佩。
白马附近都是通畅的大道,车马又快又稳,跑了大概三四十里,在白马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停了下来。这是个普通小镇,我刻意观察了一番,并无异常。花月容叫阿虎看守车马,带着我去找谭婆。
谭婆家在小镇极有名望,其实她们家里平时极少会替人“问尸”,只是靠着占卜为生,花月容红透了烟月楼,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她很阔绰,以前来找谭婆卜卦,估计没少给钱,和谭婆关系密切。
这一代的谭家谭婆估摸能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五官其实蛮好,只不过长年累月和一些神叨叨的东西打交道,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阴沉。花月容把我要问的事和谭婆说了,然后递了一张银票过去。
“大河里的马车?什么样的马车?”
“瞧着很是老旧了,似乎是铜铸的,拉车的马,是陶马。”花月容代我传话,简略和谭婆讲了讲我看见的那辆古铜马车:“谭婆,劳烦你问问尸,把这辆马车的由来弄清楚。”
“照你所说,那辆马车是上了年月的老东西了,刚死在河里的浮尸怎么可能知道。”谭婆摇摇头,不过她收了银票,做事就很认真,收拾了一些东西,和我们一起出门:“跟你们走一趟。”
谭婆引路,阿虎驾车,我对这里不熟,也不知道谭婆要到什么地方去。马车又跑了十几里,在河滩附近就走不动了,几个人下车步行,走着走着,我大概就知道谭婆要带我们去哪儿。
前面不远处,就是河道一个很大的转弯,河湾曲曲折折,拖慢了水流,在紧邻河道的地方,有一个水流极慢的河湾。大河里都是泥沙,每到汛期,会从上游冲下来一些东西,河里的死尸随波流到这个河湾,就可能因为水流的变化而停滞下来,经年累月,河湾下的泥沙里,就隐埋着许多尸骨。这种地方在河滩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太少,民间的说法,这地方叫做积尸地。
谭婆在水湾边驻足,取了些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她拿了一个很精巧的小铜球,铜球八面八孔,顶端系着一根细线。谭婆又从油纸包里取出和指甲盖大小的黑乎乎的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异香袅袅。
“谭婆,这是什么?香的紧。”花月容真的很善解人意,似乎知道我对这东西一无所知,站在谭婆身后开口询问。
“阴沉木里炼出来的木香,比黄金都贵,一丈长的阴沉木里,只炼出这么一点。”谭婆把这一小块木香点燃了,放在八孔铜球中,拽着细线,将铜球慢慢沉在水里。八孔铜球打造的巧夺天工,球中燃烧的木香丝丝缕缕顺着孔洞朝外散去,但铜球外面的河水,却一滴都渗不到球里。
“谭婆,这是做什么?”
“钓尸。”谭婆把细线牵引的铜球一点点的沉到了河湾的最深处,头也不回的对我们说道:“你问的那辆甚么古铜马车,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要钓一具同样上了年月的尸骨,才能问出些端倪。”
燃着木香的八孔铜球沉入水中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谭婆手里的细线,突然就和鱼线一样轻轻的颤动了几下。谭婆不慌不忙,慢慢的把细线一点点的又收回来。
细线所牵引的八孔铜球,被谭婆慢慢的收回,当铜球离开水面的时候,我和花月容几乎同时看到一具已然黄中透黑的完整的骨架,像是被铜球吸引,也跟着浮到了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