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佛很干脆,也不管别人如何,自己埋头走出连沙寨,又走到寨子半里多以外的一条小河边。这条小河是连沙寨平时取水的水源,河不宽,旱了一冬,水只有半人深。大头佛可能怕我心里起疑,走到小河附近就停下脚步。我走到大头佛身后,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陈九,你小子有几分胆魄。”大头佛喝了三斤酒,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酒意,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沉思了片刻:“你的命,我的命,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不是自己的了,你该清楚,这都是命数,是老天爷注定的。”
我听的心神一晃,这句话,和冷哥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好像是一个意思。我生在七门,生来就注定了这辈子要围着这条大河,为它生,为它死,而大头佛则生来就是和七门为敌的。一入江湖浩如海,生死有命两重天,当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自己的路,就不由自己来掌控了。
“老子长大的那个地方,苦的很,吃不饱,穿不暖,老子小的时候,也曾经想过,为什么那里的人,都活的和驴马一样。”大头佛可能带着一分酒意,才和我说出这些话:“后来才知道,那他娘的就是自己的命,老子就是这样的命,和谁说理去?”
“你究竟要和我说些什么?”
“陈九,老子劝你一句,老子带着三十六旁门,必然要灭杀河凫子七门,你们陈家人丁不旺,说句你不爱听的,陈师从已经废了,他再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师从,陈家的希望,在你身上,你现在洗手抽身,还来得及,老子保证你能活的结结实实。”
“你能主掌别人的命?”
“不能吧。”大头佛有些恍惚:“我连自己的命都主掌不了,何况是别人的命。但是你要活着,就不要再掺和七门和旁门的事,陈九,你的喜酒,老子喝了,以后把沙五荣的孙女娶了,到江南水乡,是当个富家翁吧,话尽如此,老子走了。”
大头佛说完这些,如释重负,迈步转身就朝着远处走去。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这些话,绝不是他要和我说的,他也只是代为转达。但大头佛粗中有细,我要是追问,他必然什么也不肯说,想来想去,只能作罢。
大头佛一走,我也想回连沙寨。转头一望,大头佛已经将要走到那条小河边,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冒出来两条只有大腿那么高的影子。
两条小小的影子,和两条小小的鬼魂一样,毫无声响,用一种怪异但是又迅速的姿势,从后面悄悄的跟上了大头佛。
此刻已经是黄昏日落,但是借着那不甚明亮的光线,我还是看到了这一幕。大头佛好像毫无察觉,还是自顾自的大步朝前走,两条鬼鬼祟祟的小影子不由自主的加快了速度,在大头佛站在小河边的一瞬间,骤然嗖嗖的一左一右扑向了大头佛。
嘭!!!
大头佛猛的转过身,在两个小影子扑来的同时雷霆出手,嘭嘭两拳,把两条影子砸的崩裂。两条小影子是两个制作极其精巧的木头人,河滩上能将木工延伸至如此精妙的,恐怕只有活鲁班一家。
木头人很坚固,而且关节都裹着铁皮,却架不住大头佛的拳头,两个木头人一下子被打碎了,再也不能动弹,只剩下机括带动着残缺的手脚,在原地抽来抽去。
哗!!!
大头佛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静静的河水中,唰唰的冒出来一群扭来扭去的影子,影子团团而出,一下把大头佛给缠住了,这些都是纸人章家里扎制的纸人,纸人章和活鲁班一样,手艺通神,他们扎的纸人能下河捕鱼,一片纸人缠着大头佛,水中陡然又冒出一张柔韧的渔网,兜头笼罩住大头佛,渔网嗖的收紧,硬生生把大头佛给拖到水里。
大头佛的功夫很好,但水性欠佳,河水虽然不深,却明显被人精心设伏,大头佛被渔网兜着拽进河里之后,小河的水流扑腾扑腾翻动着激烈的水花,水下显然藏着东西。大头佛被渔网禁锢,一身力气在水中使不出来,被缠的很死,翻来覆去的挣扎了一会儿,我就模模糊糊的看见大头佛完全沉入水中,再没有半点声息。
小河随即就平静了下来,好半天没有动静。估摸着至少一盏茶的功夫,河对岸一片初生的野草里,才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活鲁班陆屠夫纸人章那几个家族的掌灯,从草中露头,嘀咕了一阵。
几个人望着沉寂的小河,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靠近,小心翼翼的把水里的渔网给拖了上来。
“佛爷,别怪咱们几个。”活鲁班的掌灯望着渔网里一动不动的大头佛,咬牙切齿的说道:“自从你统领了三十六旁门,咱们大伙儿就没好日子过,长此以往,咱们的人不让七门给杀了,反倒先被你杀个一干二净!”
“老鲁,别废话了,先补几刀。”
几个旁门的掌灯对大头佛颇有忌惮,尽管大头佛淹的一动不动了,他们还是纷纷各自拿出家伙,想给大头佛补刀,彻底把对方弄死才安心。
唰!!!
这几个掌灯刚刚亮出武器,被渔网紧紧束缚且一动不动的大头佛唰的睁开了眼睛,柔韧结实的渔网顿时像是一块破布,被刺啦撕开,大头佛身子一挺,双拳齐出,活鲁班和陆屠夫两家的掌灯距离最近,面对如此变故,纵然两个混迹江湖许久的老油子也淬不及防,各自挨了一拳。
大头佛的拳头何其之重,两个掌灯被拳头砸的喘不过气,蹬蹬的倒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刀子也甩到了一旁。
“以为这点水就能把老子淹死!?”大头佛砸退了两个掌灯,随即翻身站起,眼神散发凶光,死盯着面前几个人。
大头佛在旁门的凶名太盛了,几个掌灯可能原本打算这次伏击,不死不休,但面对突然反击的大头佛,他们一下子没勇气了,活鲁班和陆屠夫家的两个掌灯二话不说,借着被砸退的机会,转身就跑,他们俩一跑,剩下的人也无心恋战,顿作鸟兽散。
“现在想跑?都给老子留下命来!”
大头佛迈步就追,几个掌灯平时也是一方豪强,可是面对凶焰高涨的大头佛,一个个玩命似的狂奔。连沙寨一面邻水,地势平坦,几个掌灯跑来跑去,就跑到了滩地上。
下游的地势和中游略有不同,洼地很多,往年大河汛期,河水迅猛,淹没四方,等到汛期过去,那些滩地上坑坑洼洼的地方,就积蓄下来一些河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小水泡不等入冬,水就干了,但那些方圆半里以上的大水泡熬过冬天,被开春后的几场春雨一灌,水量猛增,连沙寨外的滩地上头,连着一片水泡,路很难走,几个掌灯奔跑不便,渐渐就要被大头佛给追上了。
“姓鲁的!给老子留下!”大头佛紧追了几步,在一个大水泡边儿堪堪追上了活鲁班家的掌灯,抬手就揪住对方的衣领,另只手握着拳头,毫不犹豫的奔着鲁家掌灯的后脑就砸了过去。
鲁家掌灯敌不过大头佛,眼见这一拳头要砸实了,他临危一扭身子,使劲一缩,身躯从外衣里退了出来,大头佛手里,只剩下一件褂子。
我一路暗中尾随,动用迁识秘术,想看看这场争斗的结局。大头佛随手就甩了褂子,想要继续追,但褂子飘飘忽忽的还没有落地,陡然像是充了气一样,嗖的一声腾空而起,飘到了大头佛的眼前。
大头佛的注意力,顿时被突然回转的褂子所吸引,旁门里这种花里胡哨的猫腻很多,一时间也搞不清楚是谁在作祟。褂子轻飘飘的,浑不受力,大头佛还在被褂子闪来闪去纠缠的同时,大水泡旁边的泥沙里,凭空跳出一道瘦小的身影。
身影又低又瘦,但刚阳气息十足,带着滚滚雷霆的威势,这道身影手里握着一把乌黑乌黑的细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的一刀,结结实实的捅进大头佛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