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63年1月2日夜
粤港边界
田之雄把车开下公路,关掉车灯,看了眼手表说:“马上要到梧桐山附近了。那边有几块飞地在新界,村民每天都过去耕田,边境相对松懈。过一会儿,我们停车走过去,开车目标太大,会让巡逻人员发现。”
离边境线约莫还有三公里,他们摸黑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在田埂上走。临下车,田之雄没忘带上车里的工具箱,想了想又把配枪连同枪套扔到车后座上。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前方一团漆黑。幸亏田之雄去年曾多次来过这里,记得边境线的大致方向。他们特意从两个亮着灯光的村子中间穿过,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好一会儿。这两个村子的青壮年包括村干部,几乎都偷渡香港了,村里剩下的也就是些老人、孩子和基干民兵。他心里祈祷着,小刘和那个战士不要过早让人发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二人刚停下来想辨别一下方向,突然前面亮起一串灯光,灯光下两人多高的铁丝网清晰可见,同时不远处响起了警犬的吠叫,隐约看见铁丝网这边的岗楼里出来几个端着枪的人影。与此同时,他们刚才经过的村子,也有几只手电光往这边过来,应该是村里的民兵。很可能拦截他们命令的电话已经打到了边境线上的所有哨所。
田之雄估计了一下到铁丝网的距离,大约三百米。他大喊一声:“英哥,快跑!”正当二人发疯似的拔足狂奔时,岗楼的探照灯也向这边扫过来,他们被发现了!
“站住”、“不许动”、“再跑开枪了”,呼喊声、警犬的狂吠声和隐约杂乱的跑步声一同响起。
田之雄几乎是扑到铁丝网前,铁丝网那边是一条大沟,水面反射灯光清晰可见,沟那面就是香港地界。他借着探照灯的光亮,忙不迭打开工具箱,抓起大号的钢丝钳使劲绞断铁丝。一只警犬已经被放开,向他们狂奔而来。
莫之英后悔刚才没把小战士那支冲锋枪带上。他用双手使劲地拽着被田之雄剪开口的铁丝网,全然不顾被扎得满手鲜血。
终于铁丝网被剪开了个能钻进一个人的洞,两人刚钻过去,那警犬便扑到铁丝网上。两人不顾一切地滚下水沟,还好,水只到膝盖。他们爬上沟,却发现香港这边是一个斜坡,斜坡上也有一道铁丝网,幸好刚才没扔了钢丝钳。当他们剪开香港这边的铁丝网,气喘吁吁地躺在属于香港地界的斜坡时,边防军战士和民兵也赶到了他们刚刚剪开的缺口旁,用手电照着狼狈不堪的二人,喊着:“马上回来!”、“跑过去也没用,还会被遣返回来的!”一个边防军军官模样的人甚至直呼其名:
“莫之英,你跑不掉的!”
“田之雄,你这是叛国叛党,自绝于人民!”
田之雄知道现在他们二人已经安全身处港境了,边防军和民兵绝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但对面军官的喊话还是让他倏然一惊:是啊,昨天还是前途远大、威风八面的公安政保干部,现在已经沦落成为一个人人不齿、狗屎不如的叛徒了,而且未来还充满了不确定的黑暗;还有留在家里的阿芬和孩子……。想到这儿,他不禁胸口发紧,心里阵阵刺痛。他拉起累瘫在地上的莫之英,步履沉重地向未知的未来走去。爬到小山顶,他回头望了望故乡,心里默念:再见了!不知何年才能再踏上归乡的路!
莫之英却说:“累死了,阿雄,咱们就在上面的山坡安心歇一会儿,等着明天来车接我们走。”顺势又躺在草地上。
过了一会儿,灯光熄灭了,四周重归安静,虫鸣声四起。
警务室里,唐家劲无聊地拿着副扑克给自己算着命,心里郁闷的要死。一个月以前,他还在屯门巡街,还升了高级警员,就因为自己看不惯警长和鬼佬督察贪污受贿,还参股赌档与黑社会沆瀣一气,竟被排挤到麻坑来巡守边境。唐家劲偶尔也收好处,但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与那些黑社会分子推杯换盏坐地分赃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这里与大陆宝安一条沟之隔,荒山野岭不说,还要常常值夜班。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着长竹竿搜山,寻找那些从内地跑过来的偷渡客,然后把他们押送到难民营,等待集中遣返。
唐家劲的父亲是早年日本人打到广东时从惠阳逃难来香港的,因此,他起初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逃港客时还心生怜悯和同情,可日复一日的搜山、追捕、押送,让他疲惫不堪,想到自己在警界的前途渺茫,更是烦闷不已,他逐渐鄙视并且痛恨这些面露菜色的乡下偷渡客。每当把这些人用绳子捆成一串,用竹竿抽打着押往难民营时,心中总有种高人一等的快感。
唐家劲看了一眼手表,快夜里十一点了,站起来想去弄点宵夜吃。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片嘈杂声,警犬的吠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他走出屋,看见对面一线灯光全亮起来,岗楼的探照灯也来回照射着。“丢!过个年还往这边跑。”他心里骂了一句,回屋里踢了一脚正在打盹的警员阿力:“走了,出去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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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挎上枪,拿着手电筒和长竹竿顺着铁丝网,往对面传来声音的方向巡视过去,不时用竹竿扒拉一下草木茂密的地方。不一会儿,对面灯光熄灭,一切又归于沉寂和黑暗。唐家劲凭经验判断,一定是有人偷渡过来了。他们往前走了三、四百米的样子就发现铁丝网被剪了个洞。他拿手电往山坡上晃了晃:“阿力,往上搜。”
果然,往上走了不到一百米,手电光便照到山坡上坐着两个人。让唐家劲吃惊的是,与其他逃亡者不同,这两人非但没有躲藏、逃跑,反而气定神闲地坐着看着他们的手电光越来越近,就像正在等候他们一样。
“企身!不准郁!举高手!”唐家劲和阿力分别搜了搜这两人的身上,没有武器。唐家劲用手电筒上下照着两个人,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吃不饱饭跑过来的农民,不仅毫无害怕、惊慌的神色,而且其中一人还穿着质地不错的西装。他决定把这二人押回警务站仔细盘查,等天亮了再决定是否把他们送到难民营去。
“叫乜?”
“年龄?”
“边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