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个人气作家的访谈。沈青将茶碗放在手心里,回过头去问说:“你看过他的书么?”
“没有。”嘉文摇了摇头说,“通俗作家的作品通常都缺乏价值。”
沈青笑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试着写本书,比如小说之类的。”
嘉文也放下手里的茶碗,笑着反问她:“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写小说?”
“首先,你热爱文学。其次,你有着艺术家的直觉和感受力。”
“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两种艺术家:自杀的艺术家和平庸的艺术家。前者如梵高、三岛以及我姐姐那样的艺术家,后者如当代所有自称艺术家的投机者,就像电视里那位。我既无法成为前者,又不想成为后者。”
“只当作谋生的手段不也可以吗?”
“可是我总觉得写作会将作者的内心暴露在公众面前。作家们写的东西无非是对自己主观世界的观照。大江健三郎如果没有那个脑部残疾的儿子不可能写出《个人的体验》中那些痛苦和彷徨,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那个在济贫医院工作的酒鬼父亲和得癫痫病的经历,也写不出《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和这些个人体验相比,时代背景什么的大都是扯淡。”
沈青笑笑:“所以,你不写小说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别人窥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何况,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写出来的个人体验。”
“是吗?”沈青低头啜了口茶,将茶碗放在矮桌上,起身说,“总之如果你写的话,我一定会排队去买的。”
嘉文目送她走出门外,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喝完了那杯茶,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这个雨后初霁的午后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
这年冬天,梁正林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又休养了好些时日才见好转。那时已近春节,店里的服务生忧心老板身体,主动留了下来打理店面、照料生意。沈青也被邀请了过去。那时已是二月半,她理所当然地找了个论文方面的理由推辞了父亲和外祖母让她回家过年的要求,然她又不想一个人在异乡过年,最后便接受了梁正林的邀请。
大年三十那天,服务生们一早过来将餐厅布置妥当,准备好了年夜饭和除夕要用的东西,又匆匆回家照应了一番便赶来餐厅与梁正林一家等待跨年。
众人先是围桌而坐喝了几杯酒,后来梁小祯说要去河岸放烟花,几个服务生起身陪她去了。梁正林则招呼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打起了麻将,他也邀请沈青过去打,沈青连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过了会儿,有人大声地喊了句:“啤酒喝完了。”嘉文借口上楼去取酒,偷偷地使眼色给沈青,同她一道去了楼上。
二人来到嘉文的卧房,没有开灯,嘉文径自上前打开了电视,调小了声音,让沈青去矮桌那边坐下,自己则从门后的纸箱里取了两听啤酒,开了一听递给沈青,自己也打开另外一听喝了起来。
沈青笑说:“你还未够饮酒的年龄吧?”
“就差一个小时而已,不用这么计较吧。”嘉文碰了下沈青手中的啤酒罐说。
沈青也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将视线移到了对面——电视屏幕里,穿着晚礼服的女明星正带着一种职业化的笑容演唱着一首口水歌,镜头所至之处,皆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对这种晚会我总是喜欢不起来。”嘉文突然说,“总感觉像是一群人一边看那几个人手|淫一边各自意淫,然后所有的人都假装高|潮。”。
“那要不要下楼跟大家一起喝酒?”沈青放下手中的啤酒罐说。
“不用了,在这里跟你聊聊天就好。”嘉文说,“再说你也不怎么喜欢楼下的气氛吧?”
“有一点吧。”沈青说,“不过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跟其他人交流,也不知道在一些社交场合应该怎么表现,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只交到过两个朋友。我以前甚至想,如果有人可以写一本关于怎么跟其他人交往的书就好了,那样的话,当我遇到某种社交场合的时候,只需要像查字典一样地翻开那本书,然后按照里面所提供的方式去表现就可以了。”
“你不会真的买过那种书吧?”嘉文笑道。
沈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种书有的时候还是挺有用的。可是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书里没有的情况,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恰如其分地去表现。”
嘉文笑了笑说:“可是你跟我不是可以很正常的交流吗?”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评判我,也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嘉文凝神看着她,俄顷说:“我也一样。就是因为知道不管我有过多么不堪的经历你都不会评判我,所以才能毫无顾虑地把那些事告诉你,或者说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很混账的话。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说过‘手|淫’、‘意淫’这类的话,因为他们多半会骂我思想龌蹉。”他挠了挠头说,“之前在学校上外国文学课的时候,我选了伍尔芙的《奥兰多》做课题展示,我在展示中引用了弗洛伊德的‘乳|房羡慕’和‘阴|茎嫉妒’理论,结果只讲到一半,那个年轻漂亮的实习女老师就红着脸骂我下流,让我滚出去。”
沈青笑说:“其实从前也有人用类似的词形容过弗洛伊德,他们说弗洛伊德是个满脑子淫|秽念头、邪恶下流的人,还联手抵制过他的著作。这只能说明人们终究还是很难接受那些在他们价值观之外的事物吧。”
“的确是这样。”
过了会儿,他们喝完了那两听啤酒,嘉文又起身去取了几听,顺便带了一只偌大的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沈青好奇地问道。
“除湿器,算是那台电视的回礼。很抱歉我买不起更大的。”嘉文说。
沈青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过想了想还是收下了。嘉文喝了口啤酒,又侧了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礼盒,有些别扭地递给沈青说:“还有这个,也是店家送的。”
沈青接过来打开,盒子里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环。她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嘉文应该是不好意思直接送她耳环,因而才顺便买了那台加湿器。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莞尔一笑,从盒子里取下那对耳环带上,转过身去问他说:“好看吗?”
“嗯,好看。”嘉文微笑说。
他们又闲谈了片刻,电视机里突然传来新年倒数的声音。他们盯着电视屏幕里那些带着希冀和喜悦的表情大声倒数的人们,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同他们一起倒数起来。新年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对彼此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相视一笑,将啤酒罐里的酒饮尽。
而后,沈青想越过嘉文再取一听啤酒,而嘉文也恰巧回过身去想帮她取,见她伸手过来了,便又回过头去,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脸过分靠近地凑在了一起。嘉文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