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热烈歌颂过沙枣,出于成长中无处依托的激情。
但是到了今天,少年的热情完全消退,我仍愿意赞美沙枣。无条件地,无止境地。
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攘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我一边安抚民众热情,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一边吃啊吃啊,吃得停都停不下来。吃得扁桃垂体都涩涩的。似乎不如此,便无以回报沙枣们的盛情。
吃着吃着,又有些羞愧。这可是麻雀们一整个冬天的口粮啊!
但是四面一望,这壮观的盛宴!麻雀们绝对吃不完的。就算把乌鸦们加上也吃不完啊。
我暗暗记住这里。幻想有一天能重返此处,带着最心爱的朋友,炫耀一般地请他们见识这荒野深处的奇迹,诱导他们触碰自己多年之前的孤独。
对了,还有沙枣花。
沙枣花是眼下这场奇迹的另一元。
我极度渴望,向只在春天闻过沙枣花香的人描述沙枣果实,向只在秋天尝过沙枣果实的人拼命形容沙枣花香——唯有两者共同经历过,才能明白何为沙枣。
才能完整体会这块贫瘠之地上的最大传奇——这中亚腹心的金枝玉叶,荒野中的荷尔蒙之树,这片干涸大地上的催情之花。
所有开花结果的树木都诞生于物种的进化,唯有沙枣,诞生于天方夜谭。
诞生于金币和银币之间、奇遇记和地中海的古老街道之间,诞生于一千零一夜所有的男欢女爱之间。
它惯于防备,长满尖刺,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伤害。然而世上与忠贞情感相关的事物都富于攻击性。要么玫瑰,要么沙枣。
它扎根于大地最最干涸之处,以挣扎的姿势,异常缓慢地生长。然而哪怕用尽全力,它的每一片叶子仍狭小细碎。
小小的叶子,小小的,小小的黄花,小小的果实。沙枣树以最小的手指,开启最磅礴的能量。沙枣花开了!
我所经历的最浓烈的芳香,要么法国香水,要么沙枣花香。
沙枣花开了,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爱情,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
直到沙枣终于成熟,沙枣花香才心甘情愿退守到果实深处。所有爱情瓜熟蒂落。
我一边吃沙枣,一边猜测麻雀有没有爱情。
平凡的麻雀,卑微的鸟儿。叽叽喳喳一阵,一辈子就过去了。
而沙枣供养的另一类鸟儿——乌鸦——体态稍大,想必也胃口稍好吧。乌鸦穿着黑衣服,所以看上去有强烈的庄严感。可大家对它的印象只有聒噪与不吉利。
可是当乌鸦起飞的时候,和世上所有鸟儿一样,身姿有着飞翔特有的豪情。
乌鸦的爱情呢?
乌鸦成群翱翔。不远处雁阵成行。
大地上的秋天隆重得如国王登基的庆典。
在隆重的秋天里,我一边吃沙枣一边反复思量,到底沙枣够不够大家过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