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东人,鲁地重礼,不流行骂人,从小到大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嘴,故而肺都快气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流利地还嘴。
那帮人不肯善罢甘休,又冲着小师姐来劲:
这个女的一看也不是个好货色!
小师姐无声无息,门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应。
他们骂:你也给我小心点儿!再敢乱说话坏我们家生意,撕烂你这个小婊子的……!
越是乡野,骂人越粗鄙,实在难学出口。
还没等我闯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师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
等我爬起来跟上去时,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号锤子。
那帮人被老师傅的气势所慑,纷纷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铺里,哐啷啷关上门。隔着门还在骂,一口一个“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个“小婊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一锤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开一条纹,再一锤子砸上去,屋子里终于鸦雀无声。
老师傅须发皆张,站成一个“大”字,他端着锤子怒吼:骂我可以,骂我孩子不行!
你再骂她一句,我敲开你的脑壳!
好威风!一直以为他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原来发起火来是头无人敢挡的老野牦牛……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结束,历时五分钟。
对门银店珍惜脑壳,没再来找过事儿。
被老师傅敲坏的木牌我们没修也没赔,几场雨过后,裂纹的新木碴儿被雨水做旧,娘的,看起来更像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红火了。
小情侣的白铜戒指他们应该没给退。
没退就没退吧,希望那对小情侣在婚礼仪式上彼此交换的,是纯银的那一对。
那天晚饭时,小土匪先给老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小师姐也罕见地夹了一筷子过去。
小土匪给小师姐也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
小师姐也给小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
……
老师傅忽然开口道:我很多年前坐过牢……
小师姐说:哦,知道了。
我说:哦,那又怎样……
窗外细雨淅沥,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埋着头默默地咀嚼。
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仿佛三个已然相互守望了几十年的家人。
(六)
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人一场的缘分,会结束得那么早……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后的第二天早上,小师姐示意我去后院帮她洗碗。她那天没吃早饭,说是没胃口。
她愣愣地蹲在那儿出神,手浸在冷水里,慢慢地搓着一只碗。
小师姐发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儿,我忙我的,没去扰她。可直到我这厢洗完了所有的碗,她的手依旧浸在冷水里,人一动不动,两根拇指紧紧地抠着碗沿儿。
手冻得通红,拇指抠得发白。
我抬手推推她:哎哎……醒醒。
她哆嗦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的异样。
与往日不同,那个早上她血丝满眼,眼神飘忽发散,像个刚刚从大梦中跋涉回来的孩子。
她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地晃着,一副随时要栽倒的模样。
我起身去扶她,却被她反手抓牢小臂。
她猛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大声央求道:……陪我去趟医院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