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白面鬼忽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这么说来,算算日子,已经十年了!我竟已死了十年了!娘亲何辜,生下我这不孝子!是孩儿不孝,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能侍奉娘亲终老,还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十年来操碎了心……哈,十年,竟已十年了……哈哈……”
笑声猖狂,笑着笑着,白面鬼忽然蹲在了地上,笑声渐弱,最终支离破碎:“哈……陈兄,多谢你,这七年来,一直代为照顾家母……”
“兄弟一场,讲什么‘谢’字?”陈巍松垂首,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瑞之,你放心,令堂的白事,我已办得妥妥当当,你且放宽心。”
白面鬼轻轻“嗯”出一声来。忽地,他直起了身,挑眉望向陈巍松——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此时忽然变得可怖起来,满是戾气:
“陈兄,你可曾找到那畜生?!”
“无,”陈巍松想也不想地答道,并将酒坛递了过去,轻声安慰道,“瑞之,你莫急。害死你的真凶,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只是,你也知,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寻一人并非易事。你再等等。”
白面鬼昂首,猛灌下一口酒,半晌不语。
陈巍松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喂,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瑞之,我向来以为,你并非性急之人。”
“嗯……”白面鬼轻轻地应声,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见阿叔和那白面鬼似是相熟的样子,小黑蛋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再者,等他听到这几句,小小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阿叔认得这个鬼。看来这个鬼也不是坏人,只是给人害死了,才让当捕快的阿叔帮他抓坏人……
想着想着,小家伙忽然觉得这白面鬼甚是可怜。他张了张口,刚想喊出声,想说一句“鬼叔叔莫急,阿叔定能帮你抓到坏人”,可一开口,凉风就这么灌入口中,登时让他“咳”了一声。
“谁?!”
陈巍松大步追出来,绕过围墙,一见是小家伙蹲在墙角,登时愣住了。
“陈兄,来者何人?”那白面鬼也慢慢走了过来。
“咳!”陈巍松赶紧站定在黑蛋身前,挡住白面鬼的视线,“我家小娃儿,不知怎的寻来了。”
“哦?”白面鬼轻轻笑道,“陈兄,何时娶亲连娃娃都有了,却不曾告诉我?”
“我哪里成了亲,”陈巍松苦笑道,“这是捡来的小娃子。瑞之,抱歉了,今日我得先走一步,送我家小鬼早些回去。”
“捡来的小娃?怎从没听你提起过?”白面鬼挑了挑眉,笑道,“雨夜天寒,莫让娃娃冻着了。你去忙罢。”
“那便明年再会。”
陈巍松冲白面鬼拱了拱手。随即,他赶紧拿起蓑衣将小黑蛋包了一个严实,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庙。
那一年,赵好年方九岁。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家阿叔有个鬼朋友。
每年七月半,阿叔都会带上好酒,去见那位名为“瞿夏”、字“瑞之”的鬼友。
一年一会,风雨无阻。
只是,阿叔吩咐过他: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切不可见。而之后的七月半,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
是以,终此一生,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
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个年头。
当然,陈巍松陈老爷子可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他只会抽一口旱烟,一边将烟杆往墙角掇上一掇,一边在吞云吐雾之间笑眯眯地感慨上那么一句:“这小狗东西,怎么一眨眼就窜那么高了呢?!当初抱你回来的时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黄一样个头儿……”
“臭老头儿!”赵好咬牙切齿道,恶狠狠地瞪了陈巍松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癞皮狗比?!”
陈巍松笑笑,没答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星半点的火光明了又灭,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爷子这口烟是直接往赵好脸上喷的,这让后者猛地呛了一口,差点没咳出声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赵好一把夺过老头儿手里的烟杆,灭了火直揣进怀里,然后一眼瞪过去:“老头儿,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怎么着?!还抽!咱们这是在抓偷儿,你生怕贼瞧不见你是不是?!”
“哈,”陈巍松大笑一声,继而瞥向赵好,“小鬼,这里最大声的就是你罢?生怕贼听不见你是不是?!”
一句话堵得赵好没了言语,只能冲着老爷子瞪眼。陈巍松笑笑,再不多说。他自知这娃儿从小到大就是正经过了头,逗急了怕是要翻脸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此时的两人,正蹲在屋顶上,借着马头墙的阴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临下便将城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登记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说平日里还算是太平。做了十几年捕头的陈巍松,经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张家丢只鸡、李家丢头牛之类的小事。遇上家贫困顿因一念之差伸了三只手之类的小案子,陈巍松抓着了人教训一翻,大大咧咧笑呵呵也就过去了,有时竟连登记也不做,更别说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赵好却不同。虽然才上任几个月,可作为一县捕快,他立志要保一方安宁,因此处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严打严管,嫉恶如仇。抓着贼人二话不说先往大牢里扭,在他而言,这做法才能让贼记着教训,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陈巍松那般态度,在赵好眼里,说好听一点是“散漫”,往严重了说就是“枉法”。
不过,不满归不满,可怎么说都是老头子一把拉扯大的。赵好纵使有满肚子的不乐意,也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也就没了更多——说也说不过老爷子,只能惹得自个儿一肚子闷气。
比如说眼下,被老爷子一句话噎得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赵好撇着嘴角闷声不响,只是敛着眉头盯着下方街道的动静。
也不知就这般望了多久,忽觉夏日的夜风拂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也带来了那老头儿身上熟悉到极致的烟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