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账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也没什么好不好。补不回来的。”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工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