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丽刚要张嘴,华生已把她拉进了车里。
眩晕阵阵袭来。心丽望着车窗外不停后退的树木和行人,看到自己像一条小鱼,被人携带着游行在城市的大河里。
四
一连几天院子里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着,三楼几个不问世事的小姐也觉出了异样。一个名叫燕子的小姐在厕所门口问一冰,房东这是干啥啊?大白天也锁着门。我们进出总要叫门,叫的次数多了,他就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一冰的目光扫过燕子的吊带衫,那裸露的胸让他的目光差点陷进去。燕子手上捏着卫生纸,对一冰埋怨说,房东钻钱眼了,你说深更半夜开门,一次收两块钱还能勉强理解,大白天开门,也要收两块钱,哪有这个道理?一冰说道,听说最近不安全,小偷跟搬家公司一样,把好几家都洗劫一空了。
燕子的手胡乱地赶着眼前飞舞的蚊虫说,偷得好,这村上家家户户都拿了拆迁款,小偷能不光顾吗?一冰觉得不便和一个女人在厕所门口交流关于钱的问题,就胡乱支吾着。
他路过房东的客厅,看到里面有几个人,一个个表情严肃,似在商议重大事项。哎!房东冲他招招手。他只好走进屋,那几个人扫了他一眼,还是只顾自己抽烟喝酒,乱糟糟的烟头躺了一地。你后天上工吗?房东问着,递给他一支烟。他两个手指头夹了烟,心想,不知道这些人因为啥喝酒,连一点下酒菜都没有。喝!房东把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子递给一冰。上呢,每天加班,要赶工期呢。
说着,一冰就抿了一口,口腔里火辣辣的。房东喷着酒气说,你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天挣七八十,我一天给你二百咋样?一冰没有听懂房东的意思,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我们几个拆迁户准备上访,人手不够,你组织一下你们老乡工友,我们凑上一百多人,去省政府上访。一冰惊得一哆嗦,杯子里的酒泼到了地上。房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你领头组织一些人,我一个人头给你出二百,那些人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我不干涉,我们集体在政府门前坐上大半天,午饭送盒饭,四菜一汤,包你们吃饱。
一冰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只是坐坐、喊喊口号、打打标语,并且自己还可以当个头儿,钱由自己分配,这是好事情啊。一冰控制住自己的狂喜,喝了一大口酒说,警察会不会抓咱们?房东像是真理握在自己手中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咱们又不干违法的事,警察凭啥抓咱们啊?宪法规定公民有游行集会示威的权利啊。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他抓谁啊?一冰喝了一小口酒,顺口背诵着书上的话说,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得违背宪法,侵犯公民的合法权利。你说得太对了,你还是一个法律专家呢。房东和一冰碰着塑料杯里的酒说,你看我楼顶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墙上刷着一面墙的标语。你说,哪个人哪个组织敢说我做得不对呢?那你额外得给我多付一点报酬,一冰说,毕竟还是有风险的,如果上访成功了,你可以多赔好多钱呢。房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免你半年房租吧。一冰的脸被酒精烧红了,他摇着头说,我要免费住一年你三楼的两室一厅,我老婆准备怀娃啊,我不能让我娃一生下来就看着那么狭窄的四面透风的黑屋子。房东咬着牙说,行!只要我们上访成功了,这都不是个事儿。水电费、垃圾费、卫生费、厕所费、进门费一分都不收。一冰强调说,好,好,一分都不收。房东又给一冰的杯子里添满了酒。要签协议,省得你反悔。一冰哆嗦着讲完,喝完了杯中的酒。他觉得酒是甜的,那么甜,像小时候妈妈给他泡的红糖水。签就签吧,我他妈的还能骗你?房东终于骂了脏话。那我就给你多组织一些人手,人越多越好嘛。一冰全然不顾房东越来越恶劣的态度,伸出手和房东的手用力地握在一起,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不停地摇摆着。房东说,关键时候,还是农民兄弟靠得住,咱们再来一次新的“工农联合”,“农村包围城市”,相信我们会取得新的伟大的胜利的。
喝了酒的一冰晕乎乎的,感到房子跟地震一样,不停地摇晃。
回到屋里心丽已睡了,她今晚的睡姿煞是好看,身子蜷曲着,像一个幸福的婴儿,那脸上笑吟吟的,似乎有藏不住的喜事。一冰就悄悄脱了衣服躺上床,眼睛瞪着房顶,看着一疙瘩光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一冰心里不停盘算着,一夜无眠,天很快就亮了,他顾不得同心丽打招呼,就匆匆出了门。
他觉得自己到得就够早的了,想不到张老板比他还早。
一冰,你老婆下周就可以来上班了。张老板嘴上永远叼着一支烟,不管吸不吸,似乎有个东西叼在嘴上他就能踏实似的。听说你老婆很漂亮,你小子好有福分,你比你老婆大六岁?你老婆年龄小,水嫩。
一冰点着头,想不到张老板会主动提起心丽的工作,且对心丽还是有些了解的嘛,漂亮、年龄小、水嫩,人又不是蔬菜,能用水嫩来形容吗?也许张老板蔬菜吃得多,对水嫩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不过,上一个做饭的就不是很水嫩,身子像一块虚膨的面包。
据说,是据说哦,张老板跟那个女人有一腿。张老板口很杂,许多民工说,胖的瘦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他都喜欢,他认为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张老板一次酒醉后吐露了一点心得。他不会把心丽当作调剂了吧?心丽那水葱样的身子,那一荡一晃的胸,那翘臀,对张老板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炸弹啊。
心丽会擀面条吗?张老板已经开始考察心丽的手艺了。
心丽手擀面做得好,比‘二杆子面’还要好十几倍不止呢。
“二杆子面”在城里有十几家连锁店,一冰觉得与“二杆子面”相比,心丽的手艺还要超出一大截子。
下个周叫她马上来。张老板走到了工棚前,他的目光看着远处屋顶上飘扬的红旗。
给多少工钱?一冰想问,但怕张老板骂他不懂人情。那一瞬,一冰想告诉张老板一个秘密。
你在那里住吗?张老板指着那呼啦啦飘着红旗的楼房说。
嗯,那里的房租便宜,离咱们工地也近。一冰觉得张老板有责怪的意思,口气显得有些胆怯。
挂一面旗顶屁用!不就是想多要钱吗?跟政府讨价还价,跟我们公司死磕。就剩那六家拆不下去了,都拖了好几年了。马上要开国际会议了。你说,首长的车队从这里驶过,看着这几栋楼,心里头还不是跟扎了刺一样,最后这责任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张老板踢飞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一群麻雀轰地飞起来。
听说他们明天要上访呢。一冰终于告密了。但他不觉得这是告密。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你死我活,一次告密或许就会导致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死亡。这算得了什么呢?不给张老板说,他觉得对不起张老板,他想,我们都是从柳镇出来的,我没有理由不告诉张老板。
房东虽然也是农民,但人家是城市的农民,一次拆迁,赔偿三四十万,赔偿几套房子,我们几辈子的努力都赶不上人家,他们凭什么啊?不就是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生在城市的农村,我们的父母把我们生在贫穷的农村?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还不都是背着一张农民皮?
他们哪一天不上访呢?他们要是不上访才奇怪呢。张老板并不觉得一冰的情报有多珍贵,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从村子开始拆迁起,他们就开始上访,区上、市上、省上,他们每天都在闹腾。还不是为了多赔些钱吗?开始跟着他们闹腾的人很多,后来就越来越少,现在就剩下那六个钉子户了。出头的就是张二毛,你的房东。
一冰失望极了,像有一块倒塌的水泥板压迫着他痉挛的身体,原本觉得是个秘密,还要背负着告密的内疚,想不到张老板如此淡然,对房东那伙人的行径早就司空见惯了,那其他的内容还给他说不说呢?
他们要组织去省政府上访呢,估计规模很大。一冰又断断续续地透露了一些内容。
他们哪一次不是这样啊,搞得很低端,一点也不知道转型升级。如果在政府门口喊口号顶用,那他们早把钱拿到手了。我们是帮着政府分忧解难,他们是跟政府作对。我们怕他干啥?张老板不愧搞了多年的建筑,对形势的分析头头是道。
张老板越冷淡,一冰越想说,不知不觉就把房东再三要求保密的计划全数泄露给了张老板。但房东要他组织人手,每天给他报酬的事,他做了保留,他觉得,关键时候,还是留一手好。
一冰不知道的是,他的告密最终将他装进了一个黑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