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白知秋侧首,向明信身后望去,冬日里芦海枯萎,积雪星星点点,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微微弯眼,嗓音很轻,带一点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哑意:“他走了?”
“你允许,自然走了。”
白知秋很轻地眨了下眼。
“为什么?”明信问。
“……啊?”白知秋显得懒懒地,连反应都有些慢,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明信问的是什么,他短促地笑了下,眼角弯起,却没什么笑意:“命吧。”
“当年你专程下山将他带上学宫,防备的难道不是今日吗?”
“也许罢,可那又怎么样?”白知秋轻声反问,“我同他讲过,他若是想明白了,实力足够,他便自己去——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又不认我,哪轮得到我拦他?”
“但是……”明信攥紧手,用力得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让声音平稳下来:“你现在的灵魄,能够撑到我们找到……”
白知秋在风中眯起眼,嗓音淡淡:“掌门,哪怕是夕误,也做不得阵主……”
话语是否定的,声音里含着的则尽是劝慰,被风一吹,散在枯萎的芦海中。白知秋笑了起来:“我看到过学宫的以后,它走到最终,不会再需要我。所以现在,应该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毕竟我还没有等到那个能够代替我的人。”
那点笑一吹就淡了,白知秋的眼睛是不变的平静,他倚靠在门边,身形纤薄,却不显得弱态,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他的声音太过笃定,姿态又太过放松和自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没有人会否认他的想法,更没有人会问他,蛊咒作乱的时候,他是怎样一个人慢慢扛过去的。
他背过身,向明信一挥手,慢慢掩上了房门。直到这时,白知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底的明光消得一干二净,自嘲般抵住额。
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样一个结局是怎样到来的。三界隔绝,除了自己,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承住万象天的封禁阵。
或许他又骗了明信一次。
三年后,白知秋不声不响出关,刚露面便收到了余寅的一道雷符作为见面礼。此后,他思虑了整整两年,才选定余寅,让他成为最后一道阵眼的阵主。
及至此时,封禁阵才算彻底落定。
折磨他整整十年的生魂,也随着封禁阵的落定,同他的灵魄一起,镇入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但他们的影响从未全部消失,哪怕与灵魄间的联系已经变得寥寥,白知秋还是能感受到时不时从骨髓中泛起的疼痛和寒冷,附骨之疽一般,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太久太久,久到他的感知已经变得模糊,快要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睡梦中,白知秋蹙紧眉,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梦境还在继续,却找不到什么逻辑了。他有时候在人间,一手牵着杨雨,慢慢悠悠顺着长路往前走;有时候在医阁中,隔着一道帘子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苦涩的药味;有时候在碧云天上,余寅他们与他围坐一周,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一转眼,又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木屋中,甚至还有他在白堑山时候的场景……他看见很多很多的人,有着他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目,来来往往,对他笑,和他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可一转眼,他们的面目又扭曲着远去,炽烈的大火燃烧起来,枯焦的肢体在其中挣扎,嘶哑的哭叫混在火焰噼啪声中,越来越清晰。
白知秋霎时惊醒,一身冷汗。
梦境中的一切碎成了无数闪着光的碎片,反反复复在眼前闪动,照得白知秋头脑发昏。他一手按住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缓解自己的难受。冷与疼交织在一起,逐渐变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他忽而弓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连眼睫都被沾湿,渗进眼角,惹得眼睛涩疼。
耳畔嗡鸣,怨诅声穿越光阴,再次萦绕在耳边,白知秋闭上眼,感知着从因果线上传来的细微波动,知道万象天下的生魂也愈发不安分了。
毕竟一百七十多年不得轮回,会生出怨恨,实属正常……
但是,不能这样……
会被怨煞吞噬的。
白知秋心底冰寒一片。
在齐郡时,他们遇到的血蛊尚且是已经破碎,不成样子的怨煞,它们没有过去,没有来生,白知秋诛杀时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可重郡的怨煞是生魂。
在镇压生魂的同时,也会被生魂所沾染的怨煞侵蚀。无情道心法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又一次的镇压只会换来愈来愈强的反噬。
在谢无尘中血蛊的那一晚,白宇云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讲身份亮给了他,正因如此,他才不肯让夕误承担。
他不能对生魂下手,他们本不该命丧于此,有因才有果,谁种下的祸根由谁来承担,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真的太难熬了,白知秋默默想着,甚至在这样一瞬间,白知秋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怨煞的影响,还是因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怨愤。
对自己,对白宇云,甚至隐隐约约对谢无尘。
“小师兄?你醒了吗?”
秦问声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白知秋用袖子抹去冷汗,抬眸看见天色已亮,哑声回答:“稍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