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赵充国传,征羌战事爆发时,护羌校尉乃辛临众。赵将军所上最后一奏云:“校尉临众,幸得承威德,奉厚币,拊循众羌,论以明诏,宜皆乡风。”由此可知其时,辛临众正在配合总战局进行安抚大幵、小幵诸羌的工作,卓有成效。但次年的神爵二年秋,可能因辛临从体弱多病,才“诏举可护羌校尉者”,“四府举辛武贤小弟汤”。赵充国即于病中上书,力陈辛汤酗酒误事,不可以典蛮夷,不如临众。“时,汤已拜受节,有诏吏用临众。后临众病免,五府复举汤。汤数醉?羌人,羌人及畔卒如充国之言。”由此知临众、汤两人各任护羌校尉两次。这时已是元帝初年,《元帝纪》:永元二年陇西羌彡姐别种反叛,左将军冯奉世讨平之,未闻谁人任护羌校尉。窦某,见后书《窦融传》云“高祖为张掖太守,从祖为护羌校尉”,推其时约当辛汤之后。尹岑任校尉在成帝永始四年,见《百官公卿表》。其后,据《卒庆忌传》,子辛通为校尉在成帝末,至平帝元始时,因忤逆王莽而被诛,其任期较长,至少十三、四年。窦况乃居摄二年为校尉平西海郡羌乱者,事载莽传。《后汉书·温序传》称,建武初,护羌校尉温序为隗嚣将军苟宇所杀。护羌校尉之制,东汉初一度废弛,建武九年始恢复,故温序任校尉当在王莽、更始时。
新莽之败,西羌复叛。更始时,先零羌杀金城太守而据有其地。建武初年,河西五郡大将军、张掖属国都尉窦融率军讨平之,故建武九年窦的幕僚班彪上书云:“旧制,益州部置蛮夷骑都尉,幽州部署领乌桓校尉,凉州部署护羌校尉,皆持节领护,理其怨结,岁时循行,问所疾苦。又数遣使,译通动静,使塞外羌夷为吏耳目,州郡因此可行儆备。今宜复如旧,以明威防。”光武帝从其奏,即以牛邯为校尉,为东汉首任护羌校尉,见《西羌传》。《释粹》统计自建武迄延熹,见于西羌传的校尉共二十八任二十六人。实际上恐不止此数,其中肯定有佚漏,亦见于它处记载。例如《耿弇传》云:耿氏自中兴以迄建安,氏族、家内共出将军、九卿、列侯、中郎将、护羌校尉、剌史、二千石数十百人。”耿氏任护羌校尉,西羌传不载。
东汉护羌校尉之治所,因连年叛乱,羌人进据内郡,而汉、羌又交错杂居,屡战屡徒,使治所多次迁徒转移。见诸西羌传的,建武时治所在令居,明帝时治狄道,章帝时治安夷,后又陡临洮。和帝永元初,于“逢留大河”(今青海省贵德县段黄河又名)筑城驻军蓄粮,并造船架桥,逼迫烧当羌远遁依发羌,这是护羌校尉屯兵、治所出塞向西最远处。安帝初,复徒治狄道,再移治张掖,至末年再还治令居。令居地理位置险要,正位于羌中(青海)东出的大道上,故驻屯以封堵拦截。至东汉晚期,护羌校尉频繁将兵追剿叛羌,疲于奔命,已治无定所。
护羌使者:
按此官职为悬泉简所首见。或有因前引班彪上书护羌校尉可遣使、译,以为此职乃护羌校尉使者之省称。但此护羌使者设府治事(简46),可办理羌人诉讼(简47),可巡行驿置检查传马(简41),还曾射伤过一名羌人男子(简43)。汉制秩比二千石以上官吏设“府”,县级及以下衙署称“官”。所以,护羌使者是独立的官职,秩别与护羌校尉相同,不可能是护羌校尉派出的使者。又简48记录悬泉置备有一辆专供护羌使者使用的传车,车上的部件、装饰,如果与《后汉书·舆服志》的规定相比对,“黄铜五羡一具”相当于秩六百石以上,“得铜五末”,车衡两端、轭首、轴头可以装铜饰件。“故皂複盖”、“□(赤)韦把杠”,相当于“千石以上皂缯覆盖……,吏赤画杠”,指的是伞盖、伞柄的规格。“蚤具无金承”,则指伞盖骨端的鎏金“华蚤”,从简文看是本应装备而现在已缺失。以上种种迹象,说明护羌使者的乘车,是按照千石以上的规格装饰的。
文献记载亦有护羌使者,但仅见于《赵充国传》一例。“是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使行诸羌”,先零羌豪原湟水以北畜牧,“安国以闻,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敬”。赵充国又奏请“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于是“举可先行羌者辛武贤”,而丞相、御史两府又“遣义渠安国行使诸羌”。义渠安国以光禄大夫、骑都尉的身份,奉诏作使者,率重兵“敕视诸羌”,其职位为“护羌使者”当属无疑。时护羌校尉为辛临众,此又确证护羌使者、校尉自为二职二人。据简41、42、45、47、53等,护羌使者良曾率其属吏到达敦煌郡部视察,时在成帝鸿嘉、河平年间。敦煌郡驿置安排官奴十五人、驿马十五匹迎送,还专备高级传置轺车一辆供差遣。简53则是另一次奉迎护羌校尉的出粟记录。似乎派出骑士卅五人、马五十匹的庞大阵容,时在平帝元始时,与前述校尉非一人。
又前引46之州剌史称“牧”,当在成帝绥和以后。简40称京兆尹、河南尹府,则当东汉初年。
总之,护羌使者一职不见两汉书《百官志》,但它确实存在过。最初出现于宣帝羌乱时,并延续至西汉晚期、东汉初。护羌使者秩比二千石,约与护羌校尉同。官制所以不载,或因其“随事而设”,属于“使者”(大使、小使)系列的官职,由皇帝因事而临时委任,派遣外出,奉诏行事,并非常设定制。据赵充国传,神爵元年西羌即将剧变,义渠安国为护羌使者,其任务以政治性的安抚,分化为主,配合护羌校尉行动,而安国冒然弹压诛杀诸羌豪三十余,斩首千人,违犯职守和朝廷初衷,终于激起叛乱。
以上可补史籍之不足。
主羌使者、护羌从事、护羌者吏:
主羌使者仅见简49一例,疑是护羌使者又称,并非另一职。《后汉书·百官志》本注,护羌校尉“主西羌”,是“主羌使者”即“护羌使者”,二者是一。
简44、45之护羌从事,又简49云主羌使者从事。后者准前文当护羌使者之从事。此简与简44出土地点同方同层,时代相同,故简44亦是护羌使者从事,简45亦同之,均与护羌校尉无关。
从事一职,又见为司隶校尉、州剌史属吏,《汉书·百官公卿表》记之过于简略,唯后汉书志云“司隶校尉一人……从事史十二人”。本注云,有都官、功曹、别驾、簿曹、兵曹、郡国诸从事。“都官从事,主察举百官犯法者”;“郡国从事,每郡国各一人,主督促文书、察举非法”又“剌史……皆有从事、史、假佐,本注曰:员职略与司隶同”。想西汉制与此略同。两汉之司隶、剌史,最初乃奉诏持节,循行三辅、州郡,察举官吏犯禁之职,司隶除三公以外无所不纠;剌史周行郡国,以诏书六条问事。在这一点上,与中央派遣之“使者”相似。所谓从事,乃以诏书人事之意。此处之护羌使者从事,约同司隶、诸州之郡国从事,乃是派到各郡巡察的从事。至于简50之“护羌都吏李卿”,所指亦护羌使者的都吏,即相当前述司隶校尉都官从事之职,也是从事之一,主察举百官。都吏为都官从事之简称。在郡国,往往指督邮。
主羌史:
从简54、55文字看,此职为敦煌郡守府属吏,也是悬泉简所首见,为两汉官制不载,汉制郡府诸曹之正、副职分别为掾和史。顾名思义,主羌史是郡守府僚专司羌务的副官。但是,我们不知河西四郡是否皆设此职,或是设有专理“蛮夷”事务之曹。当然,也可能是临时性设置。汉代敦煌郡附近多羌人,又地处羌中道西边门户,踞西关,通西域,设此官职必事出有因。
十二、关于《护羌使者诏条》
前引“怨诬驴掌事”册,中有“使者条”,乃文书主办官吏援引的某律令,曰“相犯徼外,在赦前,不治”,说在徼外(即官府辖区以外)的犯罪,又属于赦令以前之事,概不收理追究。正因以此为准,故驴掌抢夺归何尚未返还的“以余马牛”341头,官府不再过问。汉时处理少数民族事务有一条原则,即除非重事,一般的多不干预。又汉时法律不许官府重新检举已下讼赦免的事,处理赦前之罪较赦后再犯为轻,见《九朝律考》等。所谓“使者条”,如同剌史诏条,当是护羌使者所奉诏书条令。《百官公卿表》:“武帝元封五年,初置部剌史,掌奉诏条察州”,师古注引《汉官》典职仪,云“刺史周行郡国,以六条问事,非诏条不省”。所谓诏条、六条是一,即剌史所奉诏书规定的六条,职责:一察豪强不法;二察二千石背公徇私;三察刑赏无常、烦苛扰民;四察选举不公;五察二千石子弟依势违纪;六察勾结贿赂、不正之风。以此“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以此类比,护羌使者奉诏敕行视诸羌,所奉之诏敕,应称《护羌使者诏条》,简称《使者条》。它大约规定了护羌使者的职责,与剌史诏条有类似处。前述徼外、赦前事不治云云,不同于“非诏条不省”,是明确规定不许干预的事项,防止越权和扩大,可见在处理民族事务上是很谨慎的。这是剌史诏条与护羌诏条之不同处。可惜我们不能知其全貌。据《赵充国传》史实,护羌使者行视诸羌的目的是:“行边兵,豫为备,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分别善恶”,”大兵诛有罪,明白自别,毋取并灭“等,所禁止之条,如不得残暴恶待无辜,不得烧燔聚落、畜牧、田禾等。以上这些,都可能属于《使者诏条》的内容,赵传中“厚币拊循众羌”和“天子告诸羌人:……”和购赏诏书等,也可能是《护羌使者诏条》的内容。
十三、关于破羌将军
简文:
56.效谷长禹、丞寿、告遮要、悬泉置:破羌将军将骑万人从东方来,会正月七日。今调米、肉、厨,乘假自致受作,毋忽,如律令(A)
掾德成,尉史广德(B)(Ⅱ。t0114④:340)
57.·破羌将军,西河太守武贤,请假及长吏以下……(A)
出票七十二斤(B)(Ⅱ。T0114③:214)
58.甘露二年四月庚申朔丁丑,乐官令充敢言之。诏书:以骑马助传马,送破羌将军、穿渠校尉,使者冯夫人军吏,远者至敦煌郡。军吏晨夜行,吏、御逐马,前后不相及,马罢亟,或道弃,逐索未得。谨遣骑士张世等,以物色逐,各如牒。唯府告部。县官、旁郡、有得此马者,以兴世等。敢言之。(Ⅴ。T1311④:82)
59.西,合檄四。其一封凤博印,诣破羌将军莫府。一封□□候印,诣太守府……。一封乐延寿印,诣大司农率史张卿治所。□□□封,阳阕都尉□□。(Ⅱ。T0113③:152)
按《释粹》所录关于破羌将军的简例共四枚,即简56~59,已尽引如前。此四简同时代,所言破羌将军为同一人,即《赵充国传》平羌战争中的酒泉太守辛武贤,因上书言征发“武威、张掖、酒泉万骑”,“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幵在鲜水上者”,颇符合宣帝之意,即受拜为破羌将军,时在神爵元年六月。
两汉有破羌将军衔,约自此时始。此前武帝元鼎六年征西羌,但未闻有拜破羌将军者。唯《汉书·王尊传》载元帝初元时或永光初,王尊“为护羌将军转校尉”,师古注:”为校尉,主转运事而属护羌将军“》查《汉书·元帝纪》、《冯奉世传》,永光二年秋七月陇西羌反,右将军奉世率万二千兵击之,复遣奋武将军任千秋率五校尉兵六万并进助之,十一月又遣建威将军韩安国率万人参战,次年二月羌乱平。此次战役乃神爵征羌之后又一次大规模征羌战役,粮秣转运繁重,王尊之任”转校尉正在是役,也未闻有何人拜任护羌将军。其时,辛武贤病故,护羌将军或指冯奉世征羌之举亦未可知。
辛武贤之破羌将军衔,据《赵充国传》,其神爵二年春撤军酒泉后即罢免。七年后又于甘露元年“复为破羌将军征乌孙,至敦煌,后不出,征未到,病卒”。前引四简所记,即辛武贤驻军敦煌前后之事,其详情,《释粹》已考述。又东汉末,段颖于建宁元年拜破羌将军,张绣于建安中任破羌将军,皆与此无涉。
由简57可知,甘露元年辛武贤以西河太守而拜为破羌将军,可补传记不足。此简文字前有圆点状标记,又据文意,说他报请准允假给其军队长吏以下某种事物,《释粹》误解为“请假”。汉时官吏请求休假曰宁告、取宁,不称请假。
简56,敦煌郡效谷县长、丞通告遮要、悬泉置,说破羌将军辛武贤率万骑从东方将到,会合之期正月七日。由知此二驿置归效谷县属辖,而下此文告在正月七日之前,约当甘露元年、二年之交,故断定辛武贤军马是在元年十二月末、二年元月初抵达敦煌境内,元月七日将路过悬泉、遮要置,所以马上调去米肉厨佚,命令立即准备,不要客人到了不接待。所谓“乘假自致受作”,即正式和借用人员亲自接受、操作。这是破羌将军将到敦煌的情形。
简58,有明确纪年——甘露二年四月,酒泉郡泺涫县令向酒泉太守报告,奉诏书旨意,以骑马助传马,送破羌将军、穿渠都尉、使者冯夫人(冯嫽)军吏西去敦煌,马匹疲惫失散,请求太守关照县官帮助查找云云。
按此简非常重要。一是《汉书·西域传》,述乌孙公主解忧待者冯夫人与长罗侯常惠立大小昆弥之事,时间含混,无明确系年。此简证明冯夫人任“使者”,甘露二年初的二、三月,尚滞留敦煌郡。此后不见记载,推测她已赴乌孙。《西域传》云“宣帝征冯夫人,自问状,遣谒者竺次、期门甘延寿为副送冯夫人。冯夫人锦车持节,诏乌就屠诣长罗侯赤谷城,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破羌将军不出塞,还。”依此推断,乌孙大小昆弥之立,当在甘露二年后半。二是《西域传》说由竺次、甘延寿送冯夫人西行,此简则言与破羌将军同行、出入颇大,当以出土简牍为是。宣帝听取冯夫人关于乌孙内部的情报后,显然是采取文、武两手并举的策略,一方面命破羌将军万五千大军迅速至敦煌,重兵压境,以观动静。同时,派冯夫人出使乌孙贵族内部,晓以利害,很快使其内讧平复,军事手段与政治外交的配合,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次行动约始于甘露元年,宣帝亲自征询冯夫人并发兵征乌孙,皆在元年。其时常惠已屯戍乌孙王庭赤谷城。立大小昆弥之后,敦煌撤军(辛武贤病故),常惠返回内地,冯夫人不知是否留侍乌孙?次年即甘露三年,乌孙解忧公主以年老丧夫,奉诏回归长安。悬泉简有甘露三年十月乌孙公主经驿置东返的“过所”文书,其中无“冯夫人”名字。约二年末、三年初,常惠率三校尉再次出屯赤谷城,为大小昆弥划分地界、人民。宣帝黄龙年间,冯夫人曾再次出使乌孙。
关于破羌将军的这四枚简,虽然未提供有关羌人的任何信息,但辛武贤作为汉朝少数民族问题的专家和军人,亦曾参加神爵时的平羌战争,与赵充国齐名,然而其方略却迥然不同。辛武贤骁勇善战,恃强黩武,力主剿灭,缺乏策略。赵充国则总揽大局,审时度势,分别敌友,软硬兼施,故能稳操胜券。西汉时期,在国际外交、民族关系方面,往往是奏效致胜的,由赵充国的平羌策略,即可窥知其原因。辛武贤人品也有瑕疵,视赵充国为宦途政敌而施加陷害。见赵传。但这属于臧否历史人物,此且罢论。
(原载《出土文献研究》第六辑,中国文物研究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
《二年律令·贼律》整理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