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次提出要那男人离婚,男人一开始躲躲闪闪。当她得知自己怀了这个男人的第二个孩子之后,她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她觉得该是谈判的好时候,可是她完全高估了男人对她的爱,男人被她逼急了,干脆而直接地告诉她:“我不会离婚的,我离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如果还想过这样的日子,最好闭嘴。”
那天他们吵了好久,她不信邪,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只是缺乏勇气,欠缺点动力。于是她想方设法地找到了男人老婆的电话,本来想用孩子逼宫,没想到对方是个狠角色,不但没有因为这个电话而生气,反而嘲讽地对她说:“这位小姐,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打电话给我的了。有什么事情直接和我老公联系就可以了,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当晚她绝望得要死,服了大半盒安眠药。抢救过来的时候,医生通知她孩子已经没了,不久男人也消失了,没有交代,没有离别,像从没来过似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来自农村,没有文化,没有学历。和苏建昌在一起的那几年也是生儿育女,环境闭塞。后来和别的男人走之后,倒是见了些世面,但也都是声色场所,奢侈无度,她根本没有生存的能力,加上和男人好歹享了好几年的福,寻常人的生活根本过不了。最后只好从一个男人跳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在圈子里也都知道这女人生活随便,谁有钱谁就能搞到她。
可是她渐渐年老色衰,有钱的男人可以找到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她倒贴人家还要考虑别人要不要。到了让男人无利可图的时候,她仿佛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她为了生存在一家快餐店当服务员,替人家端茶倒水,尝尽了人间冷暖。她不是没有后悔过,好多好多个日夜,她都想要回到木棉镇,去找她的老公和那个久未谋面的女儿。可是,她没有勇气。当年只为贪恋那声色犬马的生活,如今身处其中,却发现这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隐藏着太多她所未知的冷漠的脸。她后来才知道,当年的苏建昌给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这辈子只会靠男人。所以当那个四十岁还打着光棍的食堂师傅对她大献殷勤的时候,她就跟人家眉来眼去,投怀送抱。她只是需要有人照顾她。
两人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就匆匆地搬到一起,过起了夫妻生活。
一开始男人对她还好,可惜好景不长,男人一直有酗酒赌博的毛病。
不喝酒的时候对她疼爱有加,言听计从。喝了酒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非打即骂,拳脚相加。彦敏一开始还反抗,可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跑。所以就有了之前的那个晚上,苏默和曾霖的出手相助。
也许冥冥之中总有定数。欠的始终是欠的,苏默到底是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不管她有没有尽到养的责任,至少完成了育的义务。
如果这是苏默唯一的亏欠,那么那天晚上是不是无形中也算还了。一对母女本应情深似海,如今看来竟这样浅薄。
而这一切的一切,说起来这样轻飘飘,但是对于彦敏来说,却句句如血,字字带泪。要她怎么好意思告诉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发生的一切,有什么资格来请求她原谅,想必换来的只能是一句“活该”。
是的,活该,根本就是自己在自作自受。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苏默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复杂,直到充斥憎恨和深深的厌弃,最后她硬生生地挤出了一句:“为什么你还没有死?”然后扬长而去。
好在,她走的时候,到底还是忘记拿了那本学生证。
彦敏拿着学生证泣不成声,她不是心痛她的女儿如此待她,而是喜极而泣地觉得上帝竟然用这种方式把女儿带到了她的身边,还给她延续的机会,她已没有怨言。
一直强装镇定的苏默终于在走到光阴的巷口时候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回忆就像一场泛滥的潮水,总是突然地席卷着人们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从小彦敏对苏默就很不上心,在苏默的心里,彦敏爱美胜过爱她,高兴了就抱起来亲两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让苏默和她亲近。
有一次苏默高烧不退,苏建昌半夜干活回来发现只有苏默自己在家,给彦敏打电话也联络不上,而此时的彦敏正在舞厅和男人搂搂抱抱地跳舞。苏建昌抱着苏默到处找医生,差点得了肺炎,回家苏建昌多问了两句,彦敏还理直气壮地和苏建昌大吵了一架。
苏默想到这儿,牙齿咯咯作响。小的时候记忆仿佛没有那么强烈和清晰,只知道没了妈妈的孩子被嘲笑,她到底是希望有一个妈妈的。
这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因为年深日久的落空和命运的悲苦渐渐化作仇恨,那些深重的苦难,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自私而起。
她擦了擦眼泪,站起来看了看“光阴”的招牌,喃喃地说:“即便是我今天如此这般的境地也是拜你所赐,我悲苦的人生从你背叛家庭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妈妈,不要也罢。”
中午放学,苏默利用午休的时间到附近的银行里把孟庆宇昨夜付给她的钱存进了银行,她拿着小票快乐地计算着还要存多久,存够多少钱能够在这里给爸爸租一间小房子,让爸爸治病。
可是当她看到彦敏蹲坐在校门口,她穿着一件衬衫,黑色牛仔裤上已经有些地方被磨坏了。她显然有些发福了,蹲在那儿,有隆起的小肚子,头发也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她看到她的那一刻心里一惊。从小到大,这几乎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放学了可以看到妈妈,牵起她的手问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老师有没有为难你,在学校乖不乖,她甚至都渴望妈妈可以狠狠地骂她一次,不争气的时候打她一下。
可就是这样稀松平常、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苏默长到这个年纪都没有过。此时此刻真的出现了,她却发现她已经不需要了。缺席了十多年的爱要怎么补?她对眼前这个女人根本无法释怀,无法不去恨,她真的开始相信“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了。
她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多希望就这样错身而过,当作彼此从来没有相见。可是却有一双手拉住了她,那手很凉,小时候听谁说过的,手凉的女人都没有人疼,原来这种事情也会遗传的。
“小默。”
“叫我苏默。小默不是你配叫的。”她狠狠地看着她,不留余地,眼里堆满了恨。
“我……你不要生气,我就是想给你送顿饭,你看。”说着,她从一个油兮兮的布袋里掏出了一个不锈钢的饭盒,兴高采烈地打开说,“你看,我给你做了红烧肉。你吃点吧……好不好?”
“我不要。”苏默冷冷地甩开了彦敏的手。
彦敏拉住苏默,刚要说什么,苏默一扬手饭盒就摔在了地上,红烧肉撒了一地,白白的米饭瞬间变脏了。彦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脸上松垮的皮肤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纵然在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一切最恶劣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仍然无法从容面对,她想笑着说不要紧,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想尽量让自己情绪平稳,不要在好不容易重逢的女儿面前掉眼泪,她也觉得此刻的她不配哭,她欠女儿的实在是太多了。
两人的举动引来了同学的围观,大家看着盛气凌人、气急败坏的苏默和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妇女,忍不住对苏默指指点点:“这人怎么这样?这么对她妈妈,肯定是嫌饭不好吃,这种人太可恶了。”
“你懂什么,你也不看那是谁,苏默啊!做出再不要脸的事情都不奇怪。赶紧走吧,看了脏眼睛。”
苏默没有理会身旁的闲言碎语,眼神冷漠而决绝,她靠近彦敏,声音不高,一字一顿,足够让彦敏听得一清二楚:“你看到了,你给我的羞辱,从你离开那天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一直如影随形。你觉得这样的话难听吗?我已经习惯了。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绝不会要你这样的妈。你不用在这儿装可怜地要我原谅你,当初你那么狠心地丢下我和我爸就应该知道有今天。你要是命好,应该能生一个孩子为你养老送终,如果没有,很可惜,我不是那个人。”
说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元钱。塞到了彦敏的手里说:“这是你当初留下的,我现在还给你,我们互不相欠了。”说完,穿过围观的人群向校园里走去。
彦敏看着苏默倔强的身影,这一席话,字字如刀,刺着她的心,让她恨不得撞墙死掉。她多想告诉苏默,这么多年,她没有一刻会忘记她,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她从未想过要得到那对父女的原谅,她只是想弥补,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要拒绝。而目前,她显然是想当然了。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没有人低下头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帮忙。她的悲欢,对于路人来说,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