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随着咚的一声,沉闷而无用地落在了地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一个男人的自尊和颜面。他终于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恸哭起来。在苏默的记忆里,往后无论面对多大的灾难,她都没见到父亲这样哭过。
小苏默攥着那两百元钱,跌跌撞撞地追出大门口哭叫着“妈妈,妈妈”。一颗石子儿绊倒了她,她狼狈地看着母亲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坐上那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看着追出去的父亲狼狈地坐在地上哭泣。
仅仅两百元钱就轻易地了断了母女之情,六岁的苏默失去了母亲,可是连一个挥手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准备。而这一幕,成为她一生的耻辱,时隔多年,她仍然在梦里遇见那个场景,母亲的离开,以及父亲的恸哭。
母亲离开之后,苏默跟父亲成为这个镇上被议论的唯一话题,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看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老婆跟一个男人跑了。”“也怪他自己,一个配马的瘸子,找那么漂亮的女人回家管得住才怪。”“那丫头一看就是个怪胎,跟她妈妈一样。搞不好以后长大是个贱胚子。”诸如此类的话题,苏默跟父亲都在慢慢地学着习惯。从那以后,苏建昌没有再提起过彦敏,也没有再在苏默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随着时光的流逝,苏默常常会问自己,那天父亲到底有没有哭,是不是一切只是自己在梦里的臆想。但是有一点苏默是确定的,就是面对含辛茹苦把自己抚养长大的父亲,她必须为他做些什么了。
(3)
苏默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星期六。
从收到父亲的信开始,她犹豫踌躇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再次走进了“光阴”。此刻她清楚,除了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在最快的时间里赚更多的钱。
她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酒吧的服务生开始忙碌,其中一个服务生看到苏默,愣了一下,随即又说:“嘿,我认识你。”
“你们老板在吗?”苏默没接茬,轻声地问。
“在,稍等。”随后冲里屋大喊了一声,“宇哥,有人找。”
孟庆宇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苏默,像是意料当中似的指了指旁边的吧台说:“来了,坐。”然后看到苏默落座,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苏默第二次看见这个男人,皮肤很好,眼睛不大,笑起来很阳光很迷人,却似乎带着点邪气。额头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刀疤,上一次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个子不算高,身材比例却很好,长得白白净净的。
孟庆宇的帅气和曾霖截然不同,他身上带着一股痞气,看到他,你会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小弟。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侠气,就算是小弟,也是那种格外讲义气的小弟。苏默心想,这样的男人,恐怕会有一票女生为之倾心,甚至肝脑涂地地投怀送抱吧!
“你这儿还缺人跳舞吗?”苏默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想了想,轻声问。
“我一直在等你。”
这句话让苏默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会来?”
“直觉吧,哈哈。”孟庆宇得意地一笑,竟让苏默没了底气。苏默一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年纪虽然不大,又来自小地方,但也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酒吧做服务生的时候,什么样的事儿她觉得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个叫孟庆宇的男人竟然让她有一种看不透读不懂的感觉,而仿佛自己已经从里到外地被这个人看透了。她突然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什么时候上班?”
“我……”
孟庆宇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端详了她的脸色又问:“你怕了?”
“我……我怕什么?”苏默顿时觉得诡异,这个男人为什么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准她的要害。
“就是吗,来都来了。有时候人就是喜欢给自己太多的余地,才多了那么多‘怕’的机会。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十全十美的,想要什么自己想清楚,得到了就是赚了,至于失去的部分,只是代价而已。
况且,也许那些所谓的失去,不见得就真的是失去。”
“你会给我很多钱吗?”
“那取决于你能帮我赚多少。”孟庆宇依然挂着那副迷人的笑容。
“好,合作愉快。”苏默站起来,把手递给了孟庆宇,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孟庆宇说完这句话,用自己的手握住了那只有些冰冷又纤细的手。
晚上八点多开始,酒吧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苏默在“光阴”的钢管舞表演是新增项目。这一天到这里来玩的人都不知道有一个叫“沫沫”
的舞者将站在台上,对着钢管大秀热舞,但是从那天之后,苏默的舞蹈成为他们频繁来到这里必看的节目,还有那一声声安可。
苏默站在钢管前,听着high曲开始刺穿耳膜。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曲子,但是今天不同,此时此刻,这耀眼的灯光、那个不算大的圆形舞台、以及面前的这根长长的管子都属于她自己。台下的眼睛都在注视着她。音乐已经响起接近一分钟,她的腿仿佛千斤重似的,怎么也舞不起来,下面已经有不耐烦的观众吹口哨、喝倒彩,发着“吁”
和“嘘”等不礼貌的声音。
她觉得此刻自己被架空了,那声音震耳欲聋搞得她的头像是要炸开了似的。她茫然地看着台下那一张张陌生而千姿百态的脸颊。终于她的眼睛碰上了孟庆宇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有点戏谑,又仿佛饶有兴趣,她读不懂。
但那个表情让站在台上的苏默极其不爽,跳吧,苏默,这个男人会给你很多钱,有了那些钱,你就可以给爸爸治病,可以不用让他那样辛苦。长这么大,你从没有为他做些什么,反倒是他一把年纪还要总为你操心。这是你目前能回报他的唯一方式,不是吗?
想到这儿,苏默闭上眼睛,仔细地聆听耳畔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也越来越大了,她跟着节奏开始扭动性感的腰肢。几招几式之后,台下便没有了起哄的声音,苏默越跳越能放开,很快那根冰冷的钢管就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瞬间将晚上的气氛带入了高潮,男人们兴奋地叫着“美女,美女”。
甚至已经开始有人拿钱扔在台上。她一面扭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她忘记从哪儿看到,如果有人用钞票丢你,蹲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她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那样轻巧,可是做起来竟然那难,她苏默以为自己习惯了,她不要脸,因为从没有人把脸送到她面前问她到底要不要,只是这一次的不要脸有钱赚,比从前的高贵多了。她想笑,却狠狠地哭了出来。
可是苏默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那把自尊狠狠踩在脚下的一幕,被暗处的摄像机拍了个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