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听了,略一思索,躬身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贫僧以为还有皇上和家国社稷的庇佑之恩要报。”朱翊钧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这是一个有道行的。
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还有吗?”
憨山道:“还有师傅传道之恩众生护佑之恩。这些恩,都是方外之人需日夜在心,时刻记着上报的。”
“那如何报答呢?”
“因三界中一切众生所受之苦,发菩提心,行慈悲事,为菩萨行,就是上报皇上、父母、老师和众生的大恩。”
“那打坐、参禅、修行诸般种种,可称慈悲事、菩萨行否?”
憨山虽然见皇帝越问越深,但他都是打机锋惯了的,除了因为皇帝的身份说话要小心些以外,这种问题根本难不倒他:“回皇上的话,修行诸般种种,不过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耳。”
满以为这是一句很完美的回答。按照禅宗打机锋的惯例,这一句足以让对手思考半天。没想到这皇帝却不讲武德,竟然穷根究底起来了:“那憨山师傅认为,行慈悲事,为菩萨行是本,而修行证道是末喽?”
憨山开始以为皇帝不过随意问问,此际见皇帝图穷匕见,竟是和他深入辩起佛理了,不由得将自己的斗志都燃起来了。
这辩论一道,却不能跟着对手思路走。憨山双手合十,先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皇上一语,指着本心慧根问到了根源了。”嗯,先拍一下,免得辩论激恼了脑袋不保。
“这知恩、报恩本就是修行,菩提心发出来,不仅做事、行走、坐卧,就算是睡觉也都是修行,哪有什么本末之别?”
见皇帝静听思索,他又说道:“皇上,人除非得了正果,否则在此界本就一身。纵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时,也还是此一身众生不管在方外、世间,这四种恩却都是报不尽的,只能尽此一身去修行报恩了,才能在往生时无憾了,而无憾才有极乐也。这是贫僧的一点浅浅的见识。”
见皇帝脸上笑容越发多了,憨山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又补充道:“若方外之人记挂着自己能修得什么,这本就是执着若勇猛精进的时候只论境界,那甚至是邪道了。”
憨山法号澄印。万历元年,他行脚五台山时,见北台憨山风景奇秀,为自己取号憨山。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在内宦女官的陪同下驾到时,憨山已在养心殿暖阁外等候多时。等众人安坐,内宦方将其引入正殿。
憨山乃禅僧,按太祖规定,只能穿茶褐色僧衣和青绦玉色袈裟。他进门时,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卧蚕眉,丹凤眼,气度沉凝,有些高僧气象。
朱翊钧又扭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她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向憨山微微颔首示意。心道:“看来她信的颇深。”
憨山不敢四处乱看,进门就叩拜于地,如同礼佛一般,手心向上,磕下头去。
按照佛门宗旨,这和尚乃方外之人,即便见了帝王,也不过合十低头,躬身行礼而已。但北魏时的沙门统法果向皇帝说“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当时把皇帝视为如来。
这样就解决了佛门弟子面对皇帝的礼仪问题,法果说和尚跪拜皇帝,不是拜权力而是拜佛不过自欺欺人耳。法果是中国佛教史上首倡给皇帝磕头的僧人,此后的和尚,有幸见皇帝的,那膝盖顺着法果提倡的道理也就弯了下去。
朱翊钧见他五体投地,就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赐座。”
憨山谢了恩,起身又对两宫合十行礼,方落了座。
朱翊钧笑道:“汝等先是在五台做法会祝祷皇嗣,又千里仆仆回京主持法事,荣昌公主母子均安,幸赖护法了。”
憨山忙合十道:“贫僧等万万不敢居功。皇上乃现世佛,自有百神护佑皇后、公主千岁都是金枝玉叶,诸邪焉能侵身?此乃皇上自身福报,非贫僧之力也。”
慈圣李太后听了笑道:“大师不必过谦。照你这么说,先皇原先在皇帝前面也得了两个孩子,却不幸夭折难道先皇就没有百神庇佑了吗?可见,还是大师护法的好。”
憨山听了,对李太后陷入宗教狂热后的脑回路很是发愁。他知道李太后这是在皇帝面前给他请功,但他刚才说的本就是客套话儿,她却当正经话辩驳。措手不及,这话题却没法去接。
但不接话也不行,一来是不尊重,其次若皇帝当了真,此后若有皇子公主夭折,自己还活不活了?
仁圣太后虽然信佛,但没到迷信的地步。听一贯精明的李太后说的话都不着调了,心中暗笑,脸上也带了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