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了户部一顿后,朱翊钧又写道:“内辅臣见此奏章,不求甚解,而以‘请圣裁’覆奏。此为‘求是’之意乎?”
“令内申饬户部,认真调研,详查复奏。若再有不能实事求是之论,未经查实而虚言利弊者,叱责!”
张居正因统筹水利等大政,将户部事务都交给张四维处置,这奏章他根本没看。等司礼监将皇帝批红发下,张居正看完后也火冒三丈。
将张四维叫到自己的办公房,张居正大声骂了他能有一刻钟,差点把奏章摔在张四维脸上。张四维一声不敢顶撞,低着头听训。
张居正发过了火,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缓和了语气对张四维道:“凤磐你已入好几个月,皇上的脾气还没摸透?皇上治政,唯“实事”、“求是”几个字,多次会议,反复强调,你都没听懂?”
“户部若能出于公心,必论海漕之利,再言海漕之弊,并与河漕相较。万历二年下半年以来,各部奏章若无利弊相较,详情支撑,都不敢上奏本章。如何这事情上能犯了糊涂?”
“还是欺你经验不足,并以大言蒙蔽圣聪。以皇上之明,能被这些混账行子糊弄了去?此后切记‘实事求是’四个字,若不能持此心谨慎办事,叱责少不了!”
张四维唯唯称是,苦笑道:“元辅,此事是我错了。给事中贾三近等人也有本章议论海漕,其辞甚为辛辣。我没敢上报,怕气着皇上。现今诸臣无一言海漕好的,户部奏章还算公允——”
张居正听了,又有些虚火上升。低声批评道:“我等臣,焉能阻塞言路?每一本奏章,都不能扣下!若有不妥之处,建议其重新上奏,也比你这般押在手里好。”
张四维让张居正稍等,自己回房间拿出那本奏章,回来递给张居正道:“我正打算找贾三近谈谈,元辅先看看吧。”
张居正看贾三近奏疏,里面先是说了海运不可行,其后就是张四维所说的辛辣之辞:
“陛下将王宗沐奏章交户部议,或有复海漕之意。臣以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此智者不取,愚者也必哂笑也。乞敕详酌,将海运停止,额粮尽入河运。”
张居正见他奏章所言,果然对皇帝甚不恭敬。最后一句对皇帝近乎下命令了不说,其中类比,也隐约有嘲弄之意。
他心内冷笑几声,目光转冷,对张四维道:“给事中奏章,内更不能压。你我贴黄切责之,然后上奏吧。”
朱翊钧开始主政时,对运河的管理重视程度不是很够。他毕竟不是经济学家,以前也没研究过运河历史,因此心中对运河在帝国治政方面的地位认识高度没有张居正、王国光等人高。
到了万历三年,朱翊钧对运河的认识高度终于和张居正拉平。主要原因为两年来张居正等臣对运河管理的极度重视,凡有总漕奏章,张居正必然长篇累牍的分析利弊,往往还要请见,潜移默化改变了朱翊钧的想法。
张居正多次对朱翊钧指出,因为京师为帝国核心,军、民人口稠密,华北平原的产出不足以供养,因此江南转的运粮米成了帝国命脉所系。
有一天张居正再次请示漕运事的时候,对朱翊钧形容漕粮的重要性时说道:“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这句话让朱翊钧深感悚惧。
后世之人生活在物资极度丰富的年代,对物资紧缺缺乏感性认识。朱翊钧穿越到皇帝身上后,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利的地方,包括后世的一些享用,都一一命张宏、张鲸等人予以解决。
朱翊钧对生活品质要求较高,例如卫浴设施、日常生活用品的开发使用等事,这两年已经逐渐从宫中向外扩散。除了家用电器朱翊钧暂时没办法外,其余的享受和后世没有太大差异。
正因如此且穿越到皇帝身上,朱翊钧对民间的生活状况了解的并不是太多。
各地情报和银章直奏所述民间困苦情状,文字高度概括,例如“人庐漂浮过万”或“大饥,饿殍满地”之类,并无细节描述。朱翊钧当时看这些奏章,像是在看历史文献似的,并无切肤之感。
但是张居正当日向他所说“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时那恐惧的眼神,严肃的神情,让朱翊钧猛然发觉,尽管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两年,自己与这个世界却一直是疏离的。
这种感觉很荒谬,又很真实,像是一把匕首划开了朱翊钧穿越以来一直包覆着全身的软膜一般,使他第一次产生了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血肉联系之感。
这种感觉在那日后,变得越来越清晰,体现在日常和两宫、幼弟、妹妹等家人的联系之间,体现在他与孙乾、魏朝等人一起生活的点滴之处,越来越把他同化、同感,使之与本时空的大明越发的共情、共鸣。
这时候的朱翊钧,回首再看两年来的施政,诸多孟浪之处一一浮现。
朱翊钧反思自己,两年来嘴上说着惕励亲民,但早就和人民群众之间断了血肉联系,自己身上的本就不多的“党性”早已千疮百孔。
又反思自己,两年来对待政事,如同在打游戏通关一样,随意的摆布着这个世界,却忽略了自己每一道命令,都涉及着千万人生死存亡。——如果时间回拨到两年前,很多事情处理的会好很多。
把这种心境与刚穿越来那天经筵时被权力迷醉时相比,朱翊钧觉得自己进阶了。他对皇帝的身份认同感越来越强,而对自己身上担负着的使命与责任,认识也越来越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