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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承认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段屿从小到大一切疯癫妄为是报复也好,恨就恨去吧,这冤孽既然还能舒舒坦坦地活着,走他铺平的路,花他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只要能按照那条够宽的线,大体上不出格地把事业继承下去,那就足够了。
但他今天是真的后悔。
“誒!”张迎因为要停车,晚了一步,到底没拦住,着急忙慌地从驾驶座上下来,“领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段位斌看了他一眼,张迎硬生生钉在原地,心里急得火上烧,但愣是迈不出去一步。
这一掌挟了风,毫不留情,其实一般耳光是打不出嘴角的血来的,危险的是耳道和骨膜,但段位斌现在是冷静的,盯准了下颚,又厉又急,口腔与牙齿碰撞撕裂,段屿神色淡淡,不知痛也不知耻,习以为常地咽下一口血。
段位斌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我对你的要求低到什么地步了吗。”
如今儿子已经比他要高一头了,但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依旧会在气势上压制着,“只要不丢人现眼。你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那都算不上是问题。”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要做供人取乐的戏子?”段位斌嗤笑,“大庭广众疯疯癫癫地演上戏剧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说怎么忽然跳了脚,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段屿笑着说,“原来就为了这点事。是我的错,让父亲丢了他最重要的面子。”
“出尔反尔也就算了,我知道你就这个性质,所以没多指望什么。”对上那双从小到大除了恨就是恨的眼睛,难免深恶痛绝起来,“肆意妄为到脸都不要的地步,老子在前线为你铺路,你反倒过河拆桥,早知道有今天,”
段位斌泄气悔道,
“当初就该把你杀了。”
张迎一听,脸色骤变。
外人听来,这是气话,急火攻心的时候的确什么都说得出来。但张迎这数十年看过太多,他深知这父子俩秉性,虽然儿子接触不多他不太好说,但对于段位斌这人,他是再清楚不过——责骂归责骂,他从不说气话。
把儿子杀了这话,段位斌曾经说过。
那次同样不是气话。段屿十五岁生日刚过三个月,被烧毁的胳膊没完全好,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护着母亲的遗物,和父亲吵得翻天地覆,双眼血红地质问段位斌怎么还敢把人带回来,在母亲忌日这天,在母亲的房间,当着他的面。
他说你就是个牲畜不如的疯子,最该死的是你,该把自己一刀一刀割成烂肉的是你,在恶臭冲天的浴室里面目全非腐烂肿胀的不应该是妈妈,应该是你。
步入青春期的少年莽撞疯癫,被困在某个染血的秋夜自始至终逃不出来,段位斌不责他胆敢在家里动枪,也不责他诅咒怒骂,他从来无所谓儿子恨不恨自己,他仅仅只是在那一次,头一回预示到了未来的失望。
警卫员反绞着少年的胳膊,强制他跪下,夺了紧攥着的枪,段位斌感到无力与挫败,“你就这点心性?”他失望至极,“你有一万个理由冲我拔枪。财产,资源,或只是为了垫脚,我不仅不会绑了你,相反,你若真有那个本事,我现在这把椅子就给你坐,老子被你一枪崩穿了,心甘情愿。”
就悔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段位斌的儿子,到底为什么会是这种滥情的窝囊废。
他接过警卫员递来的枪,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十五岁的段屿,满脸失望,“把你杀了再生一个,那也是来得及的。”
扣下扳机的动作很利落,连愣怔在一旁的警卫员都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后才顺着枪口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瞪大了眼。
张迎正是当初那个警卫员。
段位斌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段屿在医院躺了六个月。
张迎一咬牙,正要上前劝和,却忽然听见段屿轻轻地说,
“杀了我?”
段屿看着父亲,段位斌蹙起眉,正要说什么,只见段屿眼里混卷着明显不正常的兴奋,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到底还要在幻觉里骗自己多久?你不是早把我杀了吗,”段屿伸出手,扯着段位斌的领口,“看你这表情。失望极了是不是,我就是长不成你这副无情无义的样子,我就是变不成你想要的那种畜生,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像你,费尽心思我也只会觉得可笑,我一辈子都不会走你的老路。你要杀了我,那就试着再给我一枪,这次别打歪了,父亲。我如你所愿。”
段位斌怒不可遏,又要扬手,段屿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腕,有意思地扬起声音,“动什么手。都要杀我了,怎么还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年养尊处优,面前的儿子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段位斌甚至挣不出他的钳制,力气早就无法再被轻易撼动,高大的身形和段位斌青年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同,纵使品质低劣像个残次品、行事作为没有一处像自己,他还是在段屿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
在男人骂出混账的时候,段屿松了手,“段位斌,你不敢杀我。”他笑道,“你没变。六年前不敢做的事,你现在更不敢做。我不是疯到以为你对我有感情,是我太清楚——你绝不敢做这种会给别人留把柄的事,一场婚姻丑闻就要了你半条命,何况杀了亲儿子。”
段位斌怒斥让他闭嘴,段屿充耳未闻,“高位坐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比年轻时有种?为了骗自己老婆不惜演了整整五年的戏,当年外公要和你断绝结算的时候你是怎么在老人家门口跪着求的?求他看在我的份上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