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
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