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有什么权威人士指控他吧?”
“没有,没有!我相信已没有人再追究了。通缉令刚下来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闹腾了一阵子,不过现在我想只是一纸空文罢了。”
“果真如此的话,这事就好办多了,我愿意出手帮忙。”
“尽管您不愿意别人称您为大人物,不过,我还是要这么称呼您,并且以后也会一直这么称呼您。不管您是否愿意,我也要这么叫您,纵然让我闭上嘴,这也毫无益处,因为大家都那么叫您,民声即天声。”
正如侯爵和唐阿邦迪奥神甫所期待的那样,他们果然找到了伦佐和那三个女人。几人欣喜若狂的情景就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吧。不过,我想那粗糙裸露的墙壁、窗户、桌子及厨房器皿也会因为有幸接待一位如此高贵的客人而惊讶不已。侯爵首先谈起红衣主教和其他事情,态度非常诚恳,同时又格外恭敬,接着他又谈了谈自己此番来访的用意,即购买房屋。随后,他便请唐阿邦迪奥出面给他要购买的房屋定个价。唐阿邦迪奥随即走上前来,说了一番客套话,说自己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出于对侯爵的尊敬,只好试着估个价,说了一个他自认为比较高的价格。买主当即表示非常满意,不过他仿佛没有听清神甫所说的话似的,在重复价格时,竟说了超过其一倍的价格,他不想让对方重新纠正价格,于是便邀请伦佐他们在婚礼的第二天到他的府邸去进餐,届时签订有关契约的事宜,以此结束了谈话。
“啊,”唐阿邦迪奥回家后,暗自思忖道,“要是每一次瘟疫,不管发生在哪里,都能以此结局来收场的话,那么,咒骂瘟疫倒成为了一种罪过,所以,不妨让每一代人都遇上一次这样的瘟疫,但条件是人们要联合起来医好疾病。”
结婚许可证批下来了,特赦令也收到了,婚礼这大喜的日子也终于来临了。新郎新娘怀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走向了教堂,唐阿邦迪奥亲自宣布他们结为夫妻。另一件更具有特殊的、凯旋意义的事,便是次日去昔日唐罗德里戈的府邸做客。当他们爬上那斜坡,进入那门槛时,脑中存何感想,他们依据自己的性情会说些什么话,我就都留给读者们自己去揣测吧。我只想说明一点,那就是在众人欢愉之时,大家不止一次地谈到,倘若可怜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也在场的话,这喜庆的聚会就圆满了。“不过,”大家补充道,“在天国的他现在一定比我们大家都还要幸福。”
侯爵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随后便将他们引入一个漂亮的餐厅,让伦佐夫妇、阿格尼丝及他们米兰的朋友一起入席,而他自己则同唐阿邦迪奥一块去了别处用餐。不过,在那之前,侯爵留下来同客人们待了一会儿,甚至还亲自招待他们。我希望,没有人会想到说,大家何不围坐一桌,同进晚餐,这样更简单方便。我向诸位介绍侯爵时曾说过,他是一位杰出人士,这并非是说他就像今天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具有开创精神的人;我也说过他很谦虚,不过并没有说,他谦虚得有点过了。正是因为他谦虚,所以他才将这些善良的人视为贵客,不过还没法使他做到与他们平起平坐。
两处用餐完毕,一位律师起草了一份合约,不过这位律师并不是那位“吹毛求疵”博士。他的遗骸现在仍被安置在坎特莱利。我觉得对于那些不在这一带的人,有必要对此地略作介绍。
莱科以北约半英里,与另一个名叫卡斯泰诺的小镇毗邻的地方便是坎泰莱利,有两条路在这里交叉。在路口的一旁,有一个山冈,像是人工建的小丘,丘顶立着一个十字架。这里便是许多死于瘟疫的人的安葬之处。传说只是笼统地称这些人都死于那次瘟疫,这也倒属实,不过这一定指的是最近的这次瘟疫,因为它是人们记忆中最具破坏性的一次瘟疫。我们知道,倘若没有人对此加以解释,传说的事便会显得过于简略。
他们回来的途中一切顺利,只是伦佐带着变卖家产所得的金币太重了,所以走起路来不是很方便。不过,诸位读者都知道,他经历过比这还要艰辛得多的事情。我现在暂时不说此时他如何费劲脑汁思考着该怎样最合理地利用这些资金。如果能看到他头脑中闪现的不同计划、反复的斟酌及各种设想,听到他心里的关于务农还是从商的利与弊的争论,就会觉得这仿佛是上个世纪两大学派碰在一起展开的论战一般。对于伦佐来说,此事确实很为难、很困惑。因为他只是孤军奋战,不可能有人对他说:“何必需要作出选择呢?干脆在恰到的时机两者皆干,反正它们在本质上也是一样的,而且这就好比人的两条腿,用双腿走路总比一条腿走路好得多。”
他们现在没顾得上作何盘算,只想着收拾好行李,早点起程。伦佐一家将前往他们新的住所,而寡妇则前往米兰。临别时,大家泪流满面,相互感谢,并且许诺说今后会互相拜访。伦佐及家人在同自己那好客的朋友告别时,尽管没有热泪满面,不过也离情依依。至于和唐阿邦迪奥的告别,诸位也切莫以为是冷冰冰的。
这三个可怜的人儿对他们的神甫唐阿邦迪奥始终怀有某种敬重之情,而唐阿邦迪奥内心深处其实也一直希望他们安好,这种种心理使得每个人的离情别绪更加五味杂陈。
或许有人会问,他们在告别自己的家乡和这里的青山绿水时,难道就不感觉到悲伤吗?对于这一问题,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因为我敢说,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惆怅。不过,这种惆怅并不是特别的强烈,因为那两大障碍即唐罗德里戈和官府对伦佐的通缉令,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要是他们愿意,他们大可以继续留在故乡。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三人早已习惯于把他们即将要去的城镇看作自己的家乡。伦佐总是对露琪娅和阿格尼丝说,手艺人在那儿有多受重视,在那儿生活有多少好处,使得两个女人对那儿颇有好感。此外,在他们即将告别的家乡,他们都经历过不堪回首的凄苦时日,那些悲惨的记忆总是使他们对那儿的感情一点点地变质。倘若我们也出生在那里,或许当我们追忆家乡的时候会更觉辛酸悲痛。我们的作者在手稿中写到,即使是婴儿,也更喜欢躺在奶娘的怀里,自信而又贪婪地搜寻那总是温柔地哺育他的乳房,不过,要是奶娘为了给他断奶,在奶头上涂上苦艾汁,婴儿便会缩回小嘴,然后再去尝试。不过,他最终还是会扭过头去,尽管是哭着离开,但已不再眷恋奶妈的怀抱了。
他们来到新的地方,刚安顿好一切,不料伦佐又遇到了烦心事。不知读者们读到此处会怎么想。为他感到同情吗?尽管这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仍足以破坏原本快乐的心境。那就简要地交代一下此事吧。
早在露琪娅到达这个小镇之前,那里便有人对她议论纷纷了。人们得知伦佐为了她受了很多苦,而且对她还是矢志不渝。或许是由于伦佐的某个朋友在谈到露琪娅和其他一些事时,说了一些言过其实的话,所以引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使得他们都想见见这位年轻的女孩,料想着会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大家都知道期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起初是一种虚幻、轻信和自信的感觉,后来,当他们发现结果并非所料时,便会大失所望、不屑一顾。其实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能使其满足的东西,因为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结果,他们便会毫不留情地贬损那些他们之前大肆崇拜的事物。
先前,许多人以为露琪娅一定有着一头金色的秀发,玫瑰般娇羞的面容,以及一双明眸善睐般的眼睛。可是,待到她一出现,见到她本人,人们便开始耸耸肩,嗤之以鼻地说道:“这就是她?期待了那么久,谈论了那么多,还以为是个美人胚子,没想到她却是这副模样。唉,她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吗?跟其他农家女毫无区别。而且呀,像她这样的容貌和比她漂亮的女孩多了去了。”随后,人们便开始对她品头论足,有人说她这儿有缺陷,还有人说她那儿有缺陷,甚至有人干脆说她十足一个丑姑娘。
不过,没有人会当着伦佐的面谈这些事,所以最初一段时间,也并未出什么乱子。真正惹出事端、扩大裂痕的是那些后来把这些议论告诉伦佐的人。伦佐知晓后,除了深受刺激,还能怎样?他开始反复思考这些言论,对那些将这些议论告诉他的人大发牢骚,同时心里还暗暗说:“这同你们有什么关系?谁让你们期待了?我同你们说起过她的相貌吗?我有向你们说过她漂亮吗?当你们问起我她是否漂亮时,我除了说过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孩外,还说过别的吗?她是一位农家女子!我何时说过我会带来一位公主?你们不喜欢她?那别看她不就行了。你们这儿比她漂亮的女人多的是,那你们尽管去看她们好了。”
瞧,有时一件十分细小的事都足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状况。伦佐原本打算在此地成家立业,生活一辈子,不过,要是真这样的话,他以后的日子也就不会那么好过了。由于人人惹他不高兴,所以他现在也变得令人生厌了。他待每个人都不好,因为每个人都可能说过露琪娅的坏话。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讲礼貌了,要知道,在不违背公认的礼节的前提下,也可以巧妙地做很多事以发泄一个人的怒气。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对别人的讽刺挖苦,同时他对每件事都要借机抨击,要是连续两天遇上不好的天气,他便会立即说道:“唉,什么破地方!”总之,可以说,有不少人,甚至包括起初还对他很有好感的人,如今对他都只是在尽力忍受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这种或那种缘故,他几乎和全镇的人成了冤家对头,或许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造成如今这样糟糕的局面的最初原因,或者说根源是什么。
但也不妨这么说,瘟疫似乎想要努力弥补伦佐的种种错误。另一家丝绸织造厂的老板因为染上瘟疫而去世了,他的那间丝绸织造厂几乎就位于贝加莫城门口。继承这家丝绸厂的是一位放荡的年轻人,他发觉在工厂里找不到任何乐趣,于是便打算或者说急于想将丝绸厂卖掉,即使是半价也行。不过,他要求当面支付现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立即拿去挥霍了。这一消息传到了博尔托洛的耳中,他立即跑去察看了厂子,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谈成了这笔相当有利可图的交易。可是要立即支付现钱这一条件使得他所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因为他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远远不够支付这笔金额。因此,他同对方初步达成协议后,便急急忙忙地回来了,将此事告诉了表弟伦佐,打算拉他入伙。如此诱人的提议使原本举棋不定的伦佐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他决定马上投资办厂,于是便答应了表兄的提议。接着,他们俩便一同前去,签订了契约。厂子的新主人安顿下来,那里的人没有谁对露琪娅有所期盼,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对露琪娅指手画脚,而且还对她很有好感。伦佐听到不止一人说过:“你们看见了那位刚到这里的漂亮的乡下女子了吗?”有了前面的形容词,自不必理会后面的那个名词了。
伦佐在先前的那个地方遇到的不愉快,也给他留下了有益的教训。在此以前,他自己也常常轻率地对别人的妻子品头论足,对别人的东西说三道四。如今,他明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的含义,所以,渐渐地,他养成了说话之前先斟酌考虑这一习惯。
不过,读者也别以为,到了新地方就真的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了。人啊,我们的作者写道(读者凭经验也已知晓,他特别喜欢用比喻,这次大家就再容忍一下,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人啊,只要仍然活在这个世上,就犹如是一个躺在不怎么舒服的床上的病人一样,看见周围其他的床铺得整洁、平整、舒坦,于是便幻想着那些床啊,肯定舒服得不得了,心里也就很想换一张床睡睡。但是,待他换到另一张床上,刚一躺下,就会觉得这儿有个尖尖的东西在扎他,那儿有一个硬块让他感觉不舒服,总之,仿佛他又回到了先前的那张床一样。”我们的作者由此得出结论,我们应当更多地想着如何行善,而不是去追求安逸,这样才会过得更好。这一比喻,尽管有点牵强,有点十七世纪的风格,不过,大体上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作者又继续说道,我们两位善良的朋友,即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从此再不会有类似我们之前讲述过的那些悲伤和麻烦事了,他们过着最平静、快乐和令人羡慕的生活,所以,要是我再这样继续叙述下去,会使读者厌烦至极的。丝绸织造厂发展得很顺利。起初,由于工人短缺,加之留下来的工人工作又不积极,要求又高,所以工厂发展起来有点困难。不过,后来政府颁布了一些法令,限制了工人的工资,在这一法令的帮助下,生产走上了正轨,工厂的业务也得到了发展,因为不管怎么说,业务都还是要发展的。随后,威尼斯又颁布了另一项更加明智的法令,凡是移居到威尼斯共和国的外乡人,均被免除了十年的动产和不动产税。这对我们的主人公而言,又是一大福音。
伦佐夫妇结婚不到一年,一个漂亮的小孩子降临人世,这似乎是上天特意给伦佐的一个机会,让他履行之前许下的崇高的承诺。降生的是个女孩,自然取名为玛利亚。后来,又陆陆续续生了好几个孩子,有男有女。阿格尼丝带着这些小家伙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她称那些小家伙为小调皮鬼,她亲吻他们,在他们的小脸蛋上留下白色的印记,那些印记要过好一会儿才消退。这些小家伙们全都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伦佐希望他们都学会读书写字,还说既然这种娱乐活动如此流行,那孩子们至少也得好好利用呀。
最有趣的事要数听伦佐讲述他自己的冒险经历了。每次讲到末尾时,他都会列举一些他学到的大道理,说这些道理有助于他将来更好地克身律己。“我学会了,”伦佐说,“不要卷入骚乱;我学会了,不要在大街上发表演讲;我学会了,不要起贪念;我学会了,当周围有头脑发热的人时,不要紧握别人家的门环;我学会了,在考虑到可能产生的后果之前,不要将铃铛拴在自己的脚上。”他还提到了种种其他道理。
露琪娅并未觉得伦佐所说的一番大道理有什么不当之处,不过,她还是对此不甚满意,总隐约感觉缺少了点什么。每次她听到伦佐将之前的大道理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免都会思索一番。“那我呢,”有一天,她问这位说教者,“我该悟出点什么道理呢?我并没有自找麻烦,是麻烦自己找上我的。你怎么不说,”她甜甜地笑着补充道,“我错就错在爱上了你,并许下承诺委身于你。”
听罢,伦佐起初颇感困惑,后来,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讨论和探究之后,他们得出了结论:是我们自己给了麻烦可乘之机,不过,谨小慎微和洁身自好也不足以使我们免受其侵犯。麻烦一旦到来,不论是不是我们的过错,笃信上帝才能减轻它们的危害,并将其引上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方向上来。尽管这个结论是由这对卑微的夫妇总结出来的,但是它的确很有道理,所以,我们决定将它写在此处,作为整个故事的真谛。
倘若这个故事给诸位带去一丝乐趣的话,那就请你们好好感谢一下我们的作者吧,同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请你们对故事的修订者略表敬意。相反,倘若我们的故事令诸位感到厌烦的话,也请相信,这并非是我们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