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一个高大笔直的身躯矗立在门口:“怎么回事?”
是将军!他威严的目光看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最后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发觉他几乎不为人注意地震颤了一下:“是你?哈哈哈,果然有出息!在你小时侯老子就说你有出息!没有看错!没有看错啊!老子就知道只有你才会这么快找到老子!哈哈哈!——来要老子的脑袋?”
战士们起了骚动。将军一声大吼:“你们这群娃娃,拿刀弄杖的干什么?都给老子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呀你们!”
我走上前去,向将军行礼:“军长,我来接你。”
“你,进来吧。”将军走回屋里。我拍拍团长的肩膀:“走。一起去。”他感激地看我一眼,先走了进去。
“是那个马屁精叫你来的?”将军问,这是大白脸的外号。我默默地拿出那纸命令。
“是他?他要我的脑袋?”将军有点迷惑。
“伯伯,我来接您……。”
“哈哈,你叫老子什么?你忘了小时候为什么挨你家老家伙一皮鞋?”
我怎么会忘!伯伯——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您有浓浓的黑胡子,每次您到家里来我总是喊您爷爷,气得老爸一脚把我踢了出去……,可是今天,您最喜欢的那个孩子却要来逮捕您……
“好了,不多说了,不然有的人会说老子怕死。——老子不想走了,不过老子也不回去!回去,死在自己人手里,老子不干!老子的脑袋,没有给日本人,也没有给国民党、美国人,好几年不见你小子了,没别的东西送你,老子的脑袋就送给你了!你们,先出去,老子要自己呆几分钟!”
我们走出房门,听见里面一声沉闷的枪响。
第十三章 无
回来后我真的病了,不吃饭、不理人,别人告诉我,那时我的眼睛象饿狼。检查不出病来,但是人象一个被打漏了的沙包。一位医学专家嗫嚅地说是不是精神什么,但是他立即被赶回去研究他的遗传病学了。我始终不知道他的意见是否得到了应有的重视,不过我的确是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除了太阳月亮似曾相识以外,别的全然陌生。终于,我醒过来了,对一个穿着淡青色没领子的制服、留着短发的同志伸出手去,涩涩地笑:“你,和尚。”
晚风吹着飒飒的山涛,酿泉若有若无地低吟,雪白的月亮从大殿兽脊与院前松树的间隙中探出头来偷窥着我们——在古人飞曲流觞的醉翁亭下偷吃“曹头肉”的师傅和尚、小和尚与老秦,还有我。老和尚坐在下风,抽着廉价香烟,因为他食量不大,拖了两块就拖不动了。我虽然在山上吃了十来天青菜萝卜,嘴里已经淡出鸟来,然而总疑惑那肉变了味儿——老秦的“辣婆娘”在“滁县车站食堂”当组长,发现一块肉上已经……有什么蠢蠢欲动了,所以食堂主任施主很慷慨地将这一大块肉施舍给了老秦。和尚们不计较,便有了晚上的盛宴。
我也不好意思吃他们的肉:没有想到买肉请和尚,“有关单位”也想不到往庙里送肉!一次去地区GA处,人家倒是给了我一大盆红烧肉,在山门交给小和尚,绕过大殿他就去洗盆子了!——老和尚念了半天的“四字经”,除了宣布他“被窝里 *** ——独吞”之外,主要骂他不该洗掉碗里的油:“汝 *** 皮!要烧青菜呢!”小和尚后来偷偷地告诉我,哪里还有甚油啊,都舔光了!“又吃肉又吃油,吃两份骂得更凶!”
吃完了老秦的肉而大家还沉浸在回味中时,老和尚庄严宣告:“ *** 皮,明天一大早,合肥的干部要来看我们狼牙庙,听讲还有其他丛林的和尚——汝们,打扫干净!”
山间的清晨总是有些凉,风冷冷地吹,草窠上的露珠也会打湿我的布鞋,所以要慢慢地走——然而山腰处那菜地已经在望了,黄的绿的花和菜叶之间,间或飘动着着鲜红的颜色,使我总感到飘动的是红红的圆圆的脸,扑闪扑闪的睫毛和水一样的眼睛,哦,她果然已经来了。
还是在那天,刚刚披上袈裟又被老秦给我剃了葫芦头那天,我也是散步走到了这里,看见田埂两边的菜畦里,尖尖的小辣椒警惕地瞪着我,绿绿的小番茄害羞地躲在叶子后面只露出半个脸,竹片搭成的架子上淡黄的小花下面,看不清是丝瓜还是黄瓜,倘若掀起地上的大叶子,便会看见青白色的一团,这是冬瓜吗,怎么象个棒捶?——她就会惭愧地把脸埋在泥里。只有长得象水滴似的茄子漠然地挂在那儿,仿佛在悲哀地问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她……这里是一棚黄瓜,黄黄的花轻轻地摇,小小的毛茸茸的黄瓜憨憨地挂在那里,好可爱!我禁不住想伸手去抚摩一下……
“别动!”象是一阵风飘了过来,新剃的光头上“咄”的一下,不很痛但冰冰的,我就尝到了小和尚梦寐以求的滋味——红衫姑娘一脸严霜地怒视着我:“小和尚,又偷黄瓜!”我抬起头来,大家不约而同“咦”了一声:“汝,是新来的小和尚?”她似乎有些歉仄,但也有些疑惑。我摸摸头,感到还有些凉,不知为甚说出声来:“汝加件衣服吧,有点冷。”她楞住了,好象想不到我会这样说,于是我们就这样傻傻地站着。
在后来的几天,我总是要到这里散步,而且心里有些期盼,也有些慌乱。大多数时间她不在,有一次干活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大约是她父亲罢?——但只要她在,我走在山路上的脚步就会轻松起来。
饭钟早已经敲过了,厨房里的案板上只剩半碗冷饭,一点青菜汤和十几粒煮黄豆——虽然绝不会“上堂已自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但老和尚不在的时候自然是谁来迟了谁倒霉,老秦就着咸菜疙瘩在灶下喝锅巴粥,咧开嘴笑笑:“都到前头去了,嘿嘿,今天来的有尼姑呢,都去看!马上我也去!”我把黄豆和菜汤拨给老秦,夹了个酸酸的咸菜头,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尖辣椒来,于是厨房里一阵稀里胡噜的乱响。响声未绝,师傅和尚、小和尚们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在大殿里,尼姑们都背对着门坐,只能看见一个老尼姑,还有甚冯干部,“讲话声音又低,听不见。”小和尚说,“还不如汝,去找枝子。”
我正在诧异,老秦告诉我那位红衣服姑娘叫枝子,山脚下刘家的,十九岁了还没有婆家,“眼眶子高呢”,老秦喟叹。小和尚贼兮兮地凑过来:“嘿嘿,头上被凿过了吧?尖胡椒、嫩黄瓜、大洋柿……会咬的狗不叫呢!”连师傅和尚都咽了口水:“滁县有名的!被汝偷到了!亲个嘴,摸个奶奶,往草地上一按……,那年子我就是这样按住我老婆……”他闭上眼,作无限怀念、无限陶醉状。
“师父,打点热茶!”脆生生的一声,使得师傅和尚避免了一顿皮肉之厄,因为大家都转头去看小尼姑了。
“天上飘着些白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但是我在山上,也没有甚头发,而且她就在旁边。递给我半截黄瓜或者是一个红扑扑的西红柿,在沟里洗过,还细心地用她的衣襟擦过。有时候是一个烘山芋,香香的温温的,带着灶里草灰的气息和……一种说不出的香气。老钱托人从北京带来了一些巧克力,我分成三份:我、小和尚、她。她很疑惑:“甚?糖?这是甚糖?”尝试着舔了一小下,然后坚决地掰下一大块,又依依不舍地掰下一小条,其余的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一边舔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甚她原来也念书呀,后来不念了;甚谁家来提亲呀,男的有把子好力气——莫有汝劲大,提不动两桶水,不过会干活呀——,甚我爹觉得不错,我娘不肯,要我嫁到山下城里去,嫁个干部,每个月都关饷,还能打一把花布伞,下雨穿胶鞋呀……也问我为甚好好地要当和尚,家里是不是兄弟姊妹多?是不是命里面注定要“克”家里人呀?嘻嘻,以后也会“克”汝媳妇吧?汝家在哪里呀,远不远呀?
我想告诉她我其实不是小和尚,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我的头和袈裟:“汝不是小和尚,是小尼姑?”然后告诉我,狼牙寺的和尚都娶媳妇的,老和尚的老伴前年才死,师傅和尚的老婆今年还来看过他,小和尚家里也在给他提亲——小和尚讲话太多,汝讲话太少……汝就不能多讲一些些子么?哎,汝真的还没娶媳妇呀?汝怎不讲话?在想甚呢想!
老和尚规定狼牙寺的作息制度是“见光就起,无光则眠”,对我则例外。因为我毕竟算客人,而且是按照规定的北京时间作息的。老和尚或许认为我的作息时间不够科学,但是他不能认为我没有坚持原则。只有那天,天刚亮,我就被喊起来了,并且见到了枝子的爹爹,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挑了一担青菜放在地下。老和尚叫我去帮他挑菜担回家。
豇豆、番茄、辣椒、青蒜……已经摘下来了,整整齐齐地排在垄上,枝子的爹爹将它们放进筐子里,再稍稍地洒上一点水,然后和我挑下山去。——然而担子总是乱转,还忽高忽低的。她爹爹只会说“这样不照,要这样”,但“这样”究竟是怎样,我还是不知道,最后干脆一手提一个筐子跟着他下了山。他们家就在山脚下,一间瓦房、两间草房和泥墙的院子,干干净净的院子。一条干干净净的狗,见了人待答不理的。还有一位干干净净的白胖妇人,见了人也是待答不理的。枝子的爹爹倒客气,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水给我喝,还要叫我喝粥,然而那妇人却去拿了个馒头出来,我估计该馒头以前曾经担任过铺路工作,现在依然十分坚强,放到怀里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沉。——然而看不见枝子,该不会没有起身吧?然而就是见不到!那胖女人的肥躯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漫不经心的视线,于是我忿忿地告辞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外面,那个以前被叫做馒头的硬块,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形,“咚”的一声回到了几十米外的地上,立即重新和石头们打成了一片,但我听到了一声“哼”和接下来的一声叹息,回头看时,连那条一本正经的狗都不见了,大约都回去就着咸菜喝稀饭了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