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正在相对垂泪,突然一个宫婢跑进来说:“不好了,玉夫人她投缳了!”
赵元杰正在大哭,突然听到宫婢说红玉上了吊,不管不顾地扔下赵元份就往红玉的寝室跑,等到来到红玉的寝室,红玉的尸体已经被下人抬着放了下来,一张脸憋得青紫,舌头吐出来老长,十分惊悚。
赵元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红玉的身体哭道:“玉儿,为什么要撇下我?你撇下我,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赵元份顾不上忌讳,跟进来说:“老五,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赵元杰抱着红玉只顾一声一声地叫着“玉儿”,根本不理会赵元份的话。
卫氏哭着走进来,说:“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说着哭着伏在赵元杰抱着的红玉的尸体上大哭了起来。
赵元杰哭得有声无调,有泣无泪,他的怀中是他挚爱的给他生过三个儿女的爱妾红玉,他的腿上是敬重的为他的家劳心劳力的也给他生过一个儿子的正妻卫氏,他的心里横陈着四具可爱娇小而又冰冷的尸体。
如果说人生有什么事情是最残忍的,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的赵元份觉得大抵莫过于此了。赵元份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常常想到司马迁所说“哀莫大于心死”的话,赵元份觉得他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是原来心死的样子并不是他那个样子的。
赵元份看着赵元杰心如死灰的样子,手足情深,也痛得心都碎了。
赵元份强打着精神安慰着赵元杰和卫氏,强打着精神指挥着保和宫的下人挂灯笼的挂灯笼,支银钱买纸幡蜡烛的买纸幡蜡烛。
赵元份一边支应着下人,一边喝着酒。赵元份觉得他必须要靠着酒精的麻醉,才能让自己支撑下去,不至于和赵元杰夫妇一起被打垮。无常啊无常,只有你才见惯死亡吗?
赵元份晚上喝得多了一点,第二天上午天已经大亮了,才在一阵哭声中醒了过来。
赵元份揉揉眼睛,记起了这几天来景和宫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又会传出哭声?元杰早就泪干了,卫氏也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景和宫里这几天安静得令人害怕,怎么这会儿又传出了哭声,而且哭声还这么摧心摧肝?
赵元份顾不上整理头面,穿上衣服从寝室里走出来。绕过两重回廊,赵元份循声来到红玉的寝室。一群女人正在抹眼泪的抹眼泪,哭的哭,声音最大的是跪坐在地上的卫氏,而她前面的床上,赵元杰一动不动地和衣躺着,面色青黑,嘴唇发紫,早已经咽了气了。
赵元份万万没想到众人哭的是赵元杰,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
赵元杰死后停灵在大相国寺。卫氏哭成了泪人,跪在灵前不肯回宫。赵元份劝不动,蓝田郡主劝不动,皇帝和刘美人来劝也劝不动,众人只好依她,让方丈安排她在寺内住下。
就在这个时候,长生来到了苏雪奇家。长生给苏雪奇见了礼后,交给苏雪奇一封信。
苏雪奇接过信来,再熟悉不过的漂亮俊逸的一手字,是赵元杰的笔墨。
苏雪奇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苏雪奇慢慢地拆开信,赵元杰的字极为狂乱潦草,不似平时那样从容流宕。
苏雪奇仔细辨读了几遍终于把每个字都认了出来,原来赵元杰在信中写的是:“雪奇吾姊,吾自知命不久矣,非天不假年,实人祸致此。弟一世自标风流,恃妻贤妾惠,兄弟友恭,又有良朋知己,红颜添趣,文采俊秀,美中不足惟膝下犹实犹虚而已。弟先后有二子二女,其中长子允和系嫡出,其余二女一子曰墨儿、莒儿、允中,皆出于红玉。红玉者,翰林李致之内侄女也。识于内府夜宴,一见倾心,遂结百年好合。结缡以来,红袖添香,不离左右,本期效鸳鸯并颈、粉蝶成双,遽料一子二女夭亡纷至。先是,弟亦以为墨儿、允中之死于疹疫,莒儿殪于秋千者,若非于红玉遗物中检得绝笔,则不知红玉所出一子二女竟皆亡于嫡母卫氏。枉弟一世自夸妻贤,尝鄙薄于兄长之家有悍妇,不得其治。噫!天下愚钝莫有如弟者。呜呼,人皆知养痈遗患,须及早剜去,则首要明辨痈疽,弟日日拥痈在侧而不自知,且何谈剜痈去患也哉?思之再三,惟自悔有眼无珠,痈在枕席之间而不自知,尚命之以贤,以天下妻贤莫过于彼者。岂不谬哉!余反复思量,此生惟吾姊至真,临别之际,作书与姊,告姊以悔,且申姊以痛。赵元杰绝笔。秋七月癸丑。”
苏雪奇看完赵元杰的绝命信,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别说赵元杰没有想到,就是苏雪奇也万万想不到,平日雍容高贵大方体贴的卫氏,竟然城府这么深,心肠这么毒。
(七十七)最后的平静
苏雪奇考虑再三,决定把这个秘密变成永远的秘密。苏雪奇想,既然赵元杰临死之前,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一个人,想必赵元杰在后悔的心死之际,还是不愿意让这件丑事散播开去,甚至连他最亲的兄弟也不想让他知道。
所以,只要苏雪奇不说,人们会以为赵元杰是因为受不住爱子爱女相继死亡,爱妾又跟着撒手而去的接连打击,所以才选择了服毒自尽。
苏雪奇心里暗暗替赵元杰难过。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没想到他的结局竟然如此凄凉。尽管赵元杰一直对苏雪奇欣赏倾慕,但是苏雪奇一直介怀他的身份,从未真正向他打开心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不公平不对等,苏雪奇对赵元杰有所保留,但赵元杰人生的最后时刻却还想着她,并且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上升到姐弟之情。
人都已经死了,苏雪奇终于放下了,从今以后,她又多了一个亲人,也又少了一个亲人。苏雪奇难过得掉下泪来。
赵元杰的死对赵元份的打击十分大。
赵元份亲眼见到了赵元杰死后青黑的面孔,亲眼看到了赵元杰因为憋气而努力伸出来的舌头。这种死法赵元份并不陌生,宫里杀人常用此法,一杯酒就足以阴阳相隔。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死的那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的兄弟。
在给赵元份的信中,赵元杰只说了句话:“四哥,愚弟不敏,枉自世上走一遭。生无可恋,惟愿吾兄长康宁。城外横桥苏姑娘,弟身后托与兄长。弟明哲再拜。”
赵元份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在看清了李氏之后,他才会无比痛苦。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赵元份对衣服尚且难以割舍,更何况这一次要割舍的是他的手足。如果不是赵元杰临死之前给赵元份写了这封信,恐怕赵元份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振作了。
逢七的时候,苏雪奇就去大相国寺拜祭赵元杰,每次看见卫氏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卫氏这一次哭得是真的伤心,然而赵元杰再也醒不过来了。苏雪奇相信卫氏应该是有些后悔吧,也许还有些恨吧,恐怕她也没有想到红玉和那一双儿女在赵元杰心中的地位重要过她和他自己的命吧。
赵元份也常常往相国寺跑。尽管天人两隔,赵元份还是宁愿相信睡在棺椁里的赵元杰依然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到来。赵元份常常几个时辰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赵元份也常常喋喋不休说个不停,那是在看到苏雪奇来祭拜赵元杰的时候。
赵元份和苏雪奇讲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从小时候讲到长大,从赵元杰的十年漂泊讲到三皇兄即位后兄弟的团聚,三十二年的岁月,三十二年的兄弟情,字字带泪,声声带血。
苏雪奇静静地听着,安静地流着眼泪。有几次,苏雪奇差一点忍不住要告诉赵元份那个令苏雪奇伤心警惕的秘密。但是,到最后,苏雪奇终于每次都忍住了没有说。
苏雪奇反复在心底告诫自己,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是考验她的忠贞的时候到了。
苏雪奇只好只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让赵元份尽量地把失去兄弟的哀伤倒出来,顺便也把他自己心里的哀伤倒出来一些。苏雪奇听着赵元份的絮语,看着赵元份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想不明白,明明人间是有真情在的,可为什么赵元杰、红玉、墨儿、允中和莒儿的死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或者从舜的父亲瞽叟、继母和同父异母有弟弟象纵火烧檩、穿井实土加害舜那个时候起,家庭伦理的悲剧就从来没有休止过。越是上古之人,杀害起血亲来越是公然和理直气壮,而到了后期,周公制礼作乐,人有了国家的制约和社会性的羞耻心之后,加害亲人才开始遮遮掩掩起来。春秋战国有信史可查的弑杀乱伦之事举不胜举,血腥和淫乱触目惊心。后代的史书里那些宫闱中的杀戮也从未停止甚至减少过。
苏雪奇不是不读历史之人,但是当这血腥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心理上她还是无法接受。苏雪奇知道任何的当下很快就会成为历史,但不是每一个当下都会被记录在历史典籍之中。人类都已经飞天了五六十年了,对古代人来说很多神秘无解的事情,对活在另外一个世纪的人们来说早已经揭去了面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科技越来越发达,社会分工越来细密,人们之间互相彼此的依赖越来越大,人类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超乎苏雪奇现在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最大的想象。可是,苏雪奇知道,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有一样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人的心。向善的心向善,向恶的心向恶,也许这善恶的比例在不同的时代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