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等苏雪奇说完,这才说道:“姑娘,当初我们大牛把你从山上背回来,不是为了今天你能拿钱给我们。我看姑娘的家境一定很好,我们是蓬门荜户的山里人,靠山吃饭,敬天活人,一家老小总算齐齐整整,一日两餐也能果腹。如果说今天我们一家上下都在挨饿,姑娘你拿钱给我们,我们一定伸手接着。现在我们家瓮里有米,墙上有钱,姑娘你给我们钱,我们是万万不能收的。菩萨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级的浮屠我没见过,但我想那一定是极大的功德。我们救姑娘,姑娘觉得受了我们一家人的恩惠,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借了姑娘的功德,给下辈子的子孙积下了阴德。所以,这钱我们不能要。”
老太太一席话,说得苏雪奇哑口无言。这山中的朴实人家,说得都是朴实的白话,但话里的道理却是那么的铿锵有力。所谓积德,不从荫庇子孙的目的看,不正是几千年来中国人一脉相承下来的民族精神吗?就算是为着荫庇子孙的目的,又有何不可呢?用行善积德的方式来荫庇后代子孙,总比留下金山银山,培养一个败家子的好吧。就更不用说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产业,而不惜败坏别人的性命和产业了。老话说“诗礼传家久,耕读继世长”,也有的说“忠厚传家久,诗礼继世长”的。不管怎么说,古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诗礼”二字。普通百姓也许没有机会读书识字,但即便是这样,为人之礼和为人的礼数还是传承数千年而不衰的。就像眼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山里老太太,别说见什么大世面,就是眼前这座大山她这一辈子也未必出去过几次,但是,她口中所说,心中所想的,却句句都是“礼”,句句都在理。冲着老太太这一番话,古代中国不愧是礼仪之邦。
苏雪奇突然想起外国人来。时至今日,欧洲人见面的时候,也是要或握手,或贴面,俄罗斯男人尤其是见面一定握手,不管具体形式如何,礼节基本上绝不落空。苏雪奇读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几乎整天和外国人混在一起,那时看他们每每见面都要握手、问候,苏雪奇心里暗暗想:有那个必要吗?苏雪奇一直觉得每天见面握手、贴面、对拳之类,十分奇怪。如果是隔上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之间,握握手,甚至拥抱一下,以示重逢的喜悦和激动,倒是合情合理的,至于说天天见面的人之间还要这样,似乎多余。
但是,此刻,苏雪奇突然意识到,是她自己错了。或者说,错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整个活在一千年后的中华民族。曾几何时,一代又一代的炎黄子孙不也是像外国人一样,人和人之间见面要行礼问安的吗?不管是男人的抱拳作揖,还是女人的退步万福,中国人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何曾一日忘记,何曾一日废去?不但是邻里朋党之间,就是家人之间也不例外。难怪古人说“礼”是“人道之极也”,一直到此刻,苏雪奇才开始有点明白了礼的意义之所在。
苏雪奇明白了礼的意义所在,也就跟着进一步感慨起来。从公元前11世纪周公制礼作乐算起,到清末民国初年,中国人有“礼”了三千多年。是什么原因、什么契机,她所从来的一千年后的那个国家和那个国家的人民,变得徒有礼仪之邦之名而实际上没了礼仪,不懂礼仪了呢?
苏雪奇又想到了韩国和日本。
这是两个对于一千年后的中国人来说感情都很复杂的国家。韩国历史上从箕子建国起,几乎一直是中原王朝的附属国,岁岁来贡,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了几千年。
岛国日本浮于海上,历史上从未被外族侵虏过,自隋唐以来,一直以学习汉唐文明为荣,直到荷兰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这个几千年不曾被侵犯的岛国的大门。荷兰的殖民历史是日本民族的耻辱,但也是日本近代化的直接推手。日本学习汉唐的儒家文明和制度一千多年,至此转拜自己的敌人为老师,以其一贯虚心的学习态度,严谨的作风,学欧风,维新政治,走上了强国之路。而在日本的强国之路上,中国是其牺牲品之一。从甲午海战,到日俄战争,到满洲国在东北的死灰复燃,再到九一八,到全面抗战的打响,中国和日本在短短四十几年的时间里从世代友邦一下子变成恨不得断骨抽髓不共戴天的仇人。
然而,原来我们一直看不起的附属国在亚洲掀起一股韩流,而和我们一衣带水的仇雠,依然稳坐世界第二经济强国的宝座。最让人又恨又爱的是,这两个国家都骄傲地保留着他们的传统和文化,一手传统,一手现代,而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礼仪之邦”却邯郸学步,迷失在现代中,已经找不回自己的衣冠文物。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如果连野也失了呢?我们要到哪里去找?
苏雪奇看着老太太,内心激动起来,她顺着自己刚才的思绪,想到“不法礼者不足礼”,换句话就是说,人敬我我敬人,如果我不敬人,人家也就不用对我客气。苏雪奇因道:“古人说一饭千金,说的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大娘你积善因,求善果,我也想报答你们一家人的救命之恩,也为自己和子孙积下善德,以求福报呢。所以,请你们一定收下我的这份心意。”说着苏雪奇不由分说把钱往大牛媳妇手里一塞。
大牛媳妇拿着钱,看着老太太,说:“娘。”
老太太看了看媳妇手里的钱,再看看苏雪奇,说:“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姑娘,你给我们这么多钱,不是要折我的寿吗?人一辈子吃多大苦,享多大福都是注定的。姑娘你说要报恩积德,我不能驳你,但是这么多钱我们真不敢收。姑娘如果一定要给的话,请姑娘拿回去一些。”
苏雪奇知道老太太被她说服了,心中暗暗赞叹,这老太太虽是山野女流,可作风不失君子风度。俗话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今天她是明摆着以其方“欺”之,果然奏效。
苏雪奇笑道:“老大娘,你说得太对了。人这一辈子吃多大苦享多大福真是命定的。您命里就合该享这份福,您命里就有这五贯钱。您有好德,已是一福;您得享长寿,又是一福;您身体健康,媳妇孝顺,家庭和睦康宁,这是第三福;俗话说‘善有善报’,您积善行德,一定会有善终,这是第四福;如今再加上这五贯钱,您连富贵也有了,这才是真正的五福同享了。”
苏雪奇的话说到老太太心里去了,老太太终于不再推辞,让媳妇收下了苏雪奇的钱。长生见老太太终于松口了,这才把剩下的几贯也都交给大牛媳妇。
苏雪奇这才和老太太一起进了茅屋。苏雪奇看看大铁锅,看看低矮的房梁,看看昏暗的屋子,这里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眼底了。
老太太把苏雪奇和长生领到里间,然后叫儿媳妇去准备饭食,大牛媳妇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老太太陪着苏雪奇拉着家常,说的话都是苏雪奇所不熟悉的。什么晒干菜过冬啦、打下的野猪熬油啦、耗子太多啦、还短过冬的衣裳啦……拉拉杂杂,说得苏雪奇提不起精神来。
这又是完全另外一种生活啊!和汴梁城里的王孙公子完全不同的生活,就是和苏雪奇自己的生活也划不上等号。这就是最普通的底层老百姓的日子了,也是最实实在在的日子。什么诗词书画,什么品茗行酒令,统统都和他们没有关系,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是那样过日子的也说不定。
(五十一)墙上的历史
如果每天青菜肉干,这样的日子可以忍受吗?如果没有肉干,只有青菜呢?如果连青菜都没有,只有晒的干菜和腌的咸菜呢?
苏雪奇想了想,目前为止,她还不能离开肉靠素食活着。
大牛家有些干货,毕竟是亦樵亦猎,吃的方面总还不至于太寡待了肚肠。苏雪奇和长生在大牛家只住了一晚,长生是男人,实在是不方便,第二天两人就和大牛的老娘、大牛的媳妇告辞离开了。大牛六岁的小女儿已经和苏雪奇混得熟了,苏雪奇走的时候,小姑娘拉着苏雪奇的手,恋恋不舍。苏雪奇答应她以后有时间会再来看她,给她带好看的宫花,小姑娘这才高兴起来。
苏雪奇和长生回到宋州,已经是七月半。长生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进了城。运河边上,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放河灯了,微微的灯火,随着运河水势漂流而去。运河远近,漕运的船只还在往来穿梭,荷花灯漂到漕船旁,立刻又被漕船经过的水波荡到一边,载沉载浮。
苏雪奇坐在车上,看着运河里往来的船只,看着顺流而去的河灯,才知道原来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回想去年中元节,自己也和丁清一起去蔡河放过河灯,想过一些生死鬼神之事,跟着还病了两天。这样容易一年中元轮回重至,苏雪奇突然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的话,她的魂魄是继续滞留在宋代呢,还是会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呢?
这样的问题当然是找不到答案的。苏雪奇一念之间想到,又在一念之间让它随风而去了。
当初赵元杰临时起意让长生跟着苏雪奇,因此上长生出门真正是身无长物。苏雪奇和长生在宋州休整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苏雪奇让长生尽量去措办些替换的衣物。三天之后,苏雪奇和长生再次上路。这一次,他们从宋州出来,折而向北,目的地乾封县。
车行东北,一路上无非是山水草木,晓行夜宿。但有一样,有驿站时可以投驿站休息,没有驿站时,荒村野店,山间庙宇,甚至废弃的宫观,只要有瓦遮头,便是落脚之处。五天之后,苏雪奇体终于体会到了辛苦。
这一天晚上,苏雪奇和长生终于没能在路上找到人家借宿。没有石壕村可以暂住一晚,好在山边有座破庙,看来荒弃多时,早已没了香火。长生把车赶进院子,苏雪奇下了车,四下里看了看,庙宇虽已废弃,但彩椽依稀,可以想见当日香烟鼎盛之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