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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别提了。少佐，这里原来就是我家的买卖。”

“哦？那现在呢？”

“开饭馆这买卖和别的不一样，得整天盯着。我既然跟皇军效力，就只好把店盘给商会的张会长了。”

“嗯，你忠心大大的。”

两人在楼上雅间坐定，何大头笑呵呵地把菜名报给藤井，解释每道菜的妙处，听得藤井喉结直动，狂咽口水。

何大头为他又斟上茶水，说：“您看这茶烟袅袅飘而不散，香气清而不腻，茶汤清澈，入口清爽，回味甘甜，很是提神醒脑。”

藤井品了品，还真是这样。他不禁咂了咂嘴，说：“好！真好。我是个军人，从小到大受的训练就是忍饥耐寒、坚忍不拔，这些口舌享受是不讲究的。”

何大头乘机说：“藤井君辛苦，宁城是个好地方，您在这里可以好好滋养一下身体。”

“好？我来之前，有人恭喜我说这里物阜民丰，油水大大的，可一来就接手个烂摊子，现在又死了这么多人，头疼得很，宁城的民风不好！”

“这个田中诊所的案子，跟咱宁城的民风真没关系。那宅子就是个凶宅，谁在那里都待不长。不说远了，就杨老板那姐夫，买了这宅子没三年，老婆就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离奇怪异。皇军轰炸，就那么巧，他不跑也没事，跑出门那炸弹就落头上，死了。田中君租了这宅子开诊所，中国人说这行医卖药是行善积德，应该没事啊？可也没开过三个年头。这张掌柜就更奇怪了，租了宅子开商行，刚挂牌就出事了，饶上自己一条命不说，还带累好几条命。”

藤井冷笑着说：“我是军人，别和我装神弄鬼。战场上我没少杀人，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如果真有鬼，那每天得有多少恶鬼跟着我！”他说得杀气腾腾，何大头吓得脸色煞白摇手道：“阿弥陀佛，您可不敢这么说。”他看一眼渐渐暗下来的窗外说，“路过的各路神佛菩萨保佑，赶走恶鬼，保佑众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藤井君，佛经里的大力金刚、十八罗汉，那都是降妖除魔的。没有恶鬼，何需罗汉。”

藤井看着何大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忽然转了话题道：“那个田中君，是不是就是四三一的田中君？”他眼睛盯着闻言手抖了一下的何大头，仿佛一眼看穿了他。

何大头苦着脸说：“藤井少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去。”

藤井眼睛一瞪，脸拉下来半尺长：“你们，瞒着我什么？”

“田中诊所的田中君，”何大头的腰佝偻得更低了，他侧脸偷偷瞄一眼杀气腾腾的藤井，哆嗦着说，“就是四三一的田中君。只不过他一九四一年就先来开的诊所，后来才去的四三一，也许皇军缺医生吧。四三一毁了，横田大佐把我们全拘起来一顿好审，遭老鼻子罪了。又命令我们对这事严格保密，谁敢再提一个字统统枪毙，我们就没敢跟您禀报。”

藤井死盯着何大头恶狠狠地：“嗯？关于田中诊所，你还有什么隐瞒？”

何大头一脸冷汗，站那儿两腿不禁微微发抖，他抬手抹汗道：“我真的不清楚啊。您看我单身一个，从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连那诊所的门都没登过，哪儿有什么可隐瞒的啊……”

“那你们那天为什么不进去查案？”藤井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

“不瞒您说，”何大头又擦了一把汗说，“横田大佐审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四三一……”他偷眼瞄了一下藤井，见他不动声色盯着自己，一狠心接着说道，“可能和这两年附近闹瘟疫有关……”

“什么？！”藤井眼睛一瞪，吓得何大头差点儿坐地上，他硬着头皮说：“我猜的，瞎猜的，那些都和皇军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奇臭的味道，不是一般臭，像无数死猫死狗丢在大粪坑里沤久了，总之没法形容的恶臭。我们害怕，就想让防疫队的来看看，要是没事我们再进去……”他正说得藤井的脸色有点和缓，就听得楼梯咚咚响，他看一眼藤井，藤井示意他坐下。

小凳子用大号托盘端着四盘下酒菜进来，嘴皮子利索地报着菜名：“醉虾、醉蟹、水晶肴肉、白斩鸡。有刚炸的天妇罗太君要尝尝吗？您的下酒菜请慢用。

热菜一会儿就得！”浓郁的鲜香味儿一下溢满屋子的每个角落，他一抬头发现屋里气氛不对，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藤井仿佛一下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伸着鼻子眯着小眼睛嗅着，头也不禁微微摇晃着，仿佛陶醉在香味中。

何大头总算是喘了一口气，伸脖子朝小凳子背影喊道：“小凳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只上下酒菜，酒呢？天妇罗也来一份！”

小凳子道：“不知道太君喜欢什么，我们新进了日本清酒，还有洋人红酒，上好的花雕那是永远都有的。”

“话真多。”何大头一面斥责小凳子，又回头请示藤井，“藤井少佐，请问您喝什么酒？有贵国的清酒、洋人的红酒，还有我们本地的上好花雕酒。”

藤井眼珠子瞪着桌上的佳肴说：“既然是本地的佳肴，当然还是要配当地的酒了。”说着举筷夹了一块红白相间的肴肉填进嘴里，眯着眼睛哼唧着，咀嚼着，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味佳肴，仿佛忘了刚才的事。

何大头见状把一颗扑腾腾乱跳的心放在了肚子里，笑嘻嘻地让小凳子取上好的女儿红来。他陪着藤井喝酒吃肉，也在细细揣摩着藤井的喜好和弱点。用他的话说：“我是一条无骨鱼，只能对那些强大的家伙示弱，卑微到被人瞧不起、看不上，伺候他们开心了，不那么提防我了，就能找到容我滑过去的缝隙。”

他终于看到了藤井的缝隙，贪财之外，好吃好酒。

藤井咂嘴品味着女儿红的香醇，忽然说：“你说的你们，是你和张震吧。他保护你的生意，给你方便，还有什么？”

何大头微微一愣，立即答道：“太君明见。家父是乡下士绅，但在城里有几处店铺，父兄先后辞世把生意交给了我。我这些年在上海给大日本帝国效力，家里生意都荒废了。后来跟佐藤君回来，只好再接手，毕竟是祖产，家人靠它吃饭，宗族里没点财产也要被人欺压笑话……”

藤井一摆手说：“别说这些虚的，说实话，你和张震到底什么关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何大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和他？怎么说呢，一半是同事，一半算朋友吧。”他看着藤井的脸色慢慢往下说，“不过，他认不认我这个朋友不好说。”

“哦？为什么？”藤井好奇了，抿一口酒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和他本质上不是一路人。”何大头舔舔嘴唇说，“他是武将，玩枪，练武，有胆量，讲义气，心狠手辣。”藤井面无表情夹了块醉蟹在嘴里咔嚓嚓嚼着。

何大头只好继续讲：“我呢，就是个小商人，贪财胆小爱占便宜，没本事，没魄力。做生意嘛，我这种人也做不大，本钱小，斗不过那些大商人，连地痞流氓和缉私队都敢趁我不在踩两脚。”他看一眼藤井还是不动声色只管吃喝。

“要不是跟着太君混事，您老开路条让我跟大和商社的货能顺利进出，我这点小买卖早被那些王八蛋折腾黄了。可我寻思着，也不能事事都来麻烦您呢，平常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就请他帮我罩着……”

“他也在何记分红吧？”藤井冷冷横一眼何大头。

“那倒没有，就是时常给他点好处。比如这次夕颜小姐来，他订婚典礼的费用我就都包了。”他看一眼藤井忙接着说，“这不光是给他好处，主要是想为夕颜小姐效劳，这是我做梦都巴结不上的。”

藤井审视着他不语，显然在等他继续说，何大头心里鬼着呢，知道言多必失，遂挠着头说：“其他实在没啥了。彼此帮忙，彼此帮忙。如果藤井君觉得不妥，我立马跟他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