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影殷勤地给每个人斟上了酒,看着何大头说:“二叔,我祝所有人开心快乐,新人幸福平安!”
这杯酒还没下肚,有人在门上叩了几下,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张队长!林剑锋求见。”全桌人都朝张震看去,池田皱起眉头,藤井面无表情。
张震酒杯在桌上一蹾哼了一声,站起身咬咬牙说:“林兄有何贵干?我这就出去。”
“不必了!还是有话里面说好。”随着门帘一撩,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大步跨进来,一眼看见里面是这么个场面,也是一愣,张震朝他拱拱手走过去冷笑道:“林队长新官上任,还没来得及去恭喜你。”
林剑锋知道得罪人已经得罪到家了,没想到连藤井都得罪进去了。可还有什么办法呢?索性心一横,朝藤井一鞠躬,对其他人一拱手做了个罗圈揖,笑道:“林剑锋约束部下不力,搅扰了藤井少佐和各位的雅兴,特前来赔罪。”说着又鞠一躬,大步走到桌前自顾自拿杯子斟了一杯酒,此时他已经看明白了是池田和由美子结婚,他微笑着举杯对他们说:“恭祝池田君新婚大喜,百年好合!”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何大头故意不翻译。
池田犹豫了,由美子看看他,罗芳轻轻碰碰她手臂,由美子颔首轻声说:“谢谢。”
池田闻声盯着林剑锋缓缓端起酒杯,由美子也缓缓端起杯子,两人微微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冷冷看着林剑锋。在这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中,何大头躬身站在藤井身后低声翻译着林剑锋的每一句话。
藤井轻轻咳嗽一声,林剑锋立即朝他一鞠躬。
“林,你很尽职。”这冷冷的声音从藤井嘴里吐出,令屋里的温度立即下降了几度。何大头直起腰来扬声翻译完,又一脸谦卑地躬身。
“谢谢藤井少佐!职责所在,卑职不敢懈怠。”
“这个小姑娘通共?”藤井指指正在没心没肺啃一只鸡爪的罗影。
林剑锋立正答道:“她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在上海扮成女学生去一家教会医院,出来时提着一只黑色小皮箱(他比画着大小),形迹可疑。”
罗影不干了,把鸡爪子朝空碗里一扔,抓起桌布一根根擦着手指,玩世不恭地说:“林队长,我知道你盯何记不是一天两天,都盯出花了!有啥把柄落你手里了?”罗影小泼皮般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老子就这样儿了!我喜欢男装女装关你屁事?难不成我装男人比你帅你嫉妒了?还是我穿女装漂亮得闪瞎你狗眼了?
我去医院看个伤风还要跟你报告?你那点小心眼子我还不知道,不就是你来小号收保护费我没给你脸吗?”她转身对藤井一鞠躬说,“藤井大人,宁城是皇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可这玩意儿指使手下光天化日闯进小店强收保护费,我有大日本皇军保护给你交的哪门子保护费?!”
罗芳一个劲儿拉她,用日语对藤井说:“少佐,我这个妹妹父亲死得早,很没教养,您别见怪。”又呵斥罗影道,“少说两句!池田君和由美子的大喜日子,你就别添乱了。”
罗影虎视眈眈看着刚要张嘴说话的林剑锋说:“你要是想钱想疯了,今天就当着藤井少佐的面说个数儿,何记拿得出的自然给你,拿不出的你逼死我也拿不出。要不你索性杀了我,省得天天算计着给我扣那些杀头诛九族的罪名!”
林剑锋被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气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道:“你,你血口喷人!”
“咦?我就奇了怪了,你编排罪名讹我一个小女子还闹到池田君的婚宴上来,居然还说我血口喷人?好!我问你,宁城谁最大?是不是藤井少佐?”说话间她一眼瞥到一直笑嘻嘻看热闹的张震微微皱眉,她不等林剑锋回答马上扭头对藤井一鞠躬,说:“太君,我求您为小女子做主。这厮为几个臭钱死咬我不放,上次截我的船扣我的货在码头上跟侦缉队打架,您是亲见了的,今天又来搅局,连皇军的面子都不给。我今天在太君这儿告御状,青天大老爷!林剑锋敲诈勒索鱼肉乡里罪大恶极,小女子求您为宁城除这一害!”大段大段的话她字字珠玑斩钉截铁说得字正腔圆,最后一句她拖着长腔说完长揖到地又起身一个亮相,极其飒爽英姿。
林剑锋由怒到惊到怕,他也是有急智的人,见这是个缝儿立马哈哈大笑道:“你个臭丫头当这里是在唱戏呢?”他这一说大家全笑了,浩子笑得从凳子上出溜到地下,何大头笑得边翻译边扳住藤井椅背直抽抽,池田和由美子先是愣神,听完何大头的翻译直接笑喷了。松木指着罗影笑道:“小掌柜的大大的好!”藤井起先听着何大头的翻译脸色阴沉得吓人,此时阴晴不定地打量着林剑锋与罗影,琢磨着他们在演哪一出。
“呸!要不是小女子演戏逗大家一乐,你小子还有命站在这里吗?太君早把你拉出去咔嚓了!”罗影横了林剑锋一眼,一收架势笑嘻嘻地说着朝藤井一鞠躬,又朝大家做了个罗圈揖,“各位叔叔婶婶、大爷大妈、邻里乡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啊!”
这下连藤井都笑了,等人家都不笑了他还在哈哈大笑,罗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张震拉着林剑锋入席坐在自己旁边,喊叫:“小凳子!加一副碗筷!”喊罢先拿酒壶给自己斟上,又拿过浩子的酒杯满满斟了一杯递给他,说,“兄弟,够胆,以后跟哥混吧。那冯静之不是个东西,别看他让你当队长,一点儿实在好处没有。你说南京政府跟谁混?还不是皇军。你跟哥混直接就跟着皇军混了,还隔那么一层装模作样干吗?假装和皇军是两家,把自己撇得好像跟皇军没关系一样,谁信?有朝一日你不还是个汉奸!”
何大头翻译时很利索地把最后一句砍掉了,听得藤井微微点头,心里更坐实了冯静之是另搞一套,要撇清和皇军的关系。
林剑锋尴尬得不知怎么回答他,只好端起酒杯向藤井敬酒,又端酒跟池田赔罪,说:“不好意思,今天搅了池田君的婚宴,我自罚三杯,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祝您和夫人白头偕老。”
藤井面色稍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几个中国人。张震很年轻,精明强干却不够圆滑虚伪,这个林剑锋看年龄和他不相上下,也是满身锐气。何大头不值一提,浩子也不过是个喽啰角色。两个女孩儿很有趣,罗芳一口流利的日语,有近卫家小姐密友的背景,说话行事端庄大方;罗影娇憨顽皮,一脸稚气未脱眼神里却流露出商人狡黠。这些人也算是支那年轻人里的人尖子了,可惜都少了点气节。今天能背叛自己的祖国,明天背叛大日本帝国也是分分钟的事情。比较而言,池田和松木,虽然一个孤傲一个油滑,却都是帝国忠诚的军人,品格上就分出高下了。
酒觞交错中,张震也在悄悄观察着藤井、池田和林剑锋,藤井看着自己和林剑锋的眼神有细微的不同,同样的欣赏里带着几分轻蔑和怀疑,只是对自己更亲近一点。这也不过是因为对自己更了解,而非其他。林剑锋对自己是敌意掺杂着几分畏惧,因为自己的实力和在日本人跟前的地位都高于他。藤井的执拗、狡诈还有凶狠是毋庸置疑的,他是个职业军人,举止言谈无不透露着对天皇陛下的死忠,这是个难对付的敌人。池田却不一样,他是个正直的书呆子,一个数学家,现在却做着他不喜欢的工作,为了报效他的祖国。
张震明白自己最大的优势是有机会在这些人之间下蛆,至少先离间了政保局和藤井的关系,同时要靠这些人为自己织好厚厚的保护网。
他看一眼罗芳,她正拉着由美子浅笑低语,不时跟池田藤井聊几句。罗影这个小丫头,拉着松木在划拳……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刚才与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是眉眼间总觉得像一个故人,像谁呢?自己重刑后被佐藤扔在宪兵司令部门口时,是她送饭给自己吃才扛过来,那个雨夜,他仿佛看到了育婴堂小妹的眼睛。她们都叫茉莉,但茉莉是被上海的银行家收养了,怎么可能变了这乡下地方的破落户……
他正在出神,浩子拽了他一下,他才看见,藤井端了一杯酒正在哇啦哇啦地说什么。
“太君说,今天是池田君和由美子小姐的新婚大喜,他恭喜他们,也感谢各位前来祝贺。他要和各位喝一杯,各位要好好效忠大日本帝国,协助皇军把宁城的地下抗日分子统统消灭干净!”何大头恭恭敬敬地翻译。
大家一脸恭敬地听着,何大头话音没落,林剑锋已经一蹦子跳起来立正大喊:“效忠天皇,效忠皇军!”搞得几个大男人也都跟着站起来立正、大喊。藤井满意地轻轻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说:“好了,说好今天不谈公务的。喝酒,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喝酒了,我要好好喝一顿喜酒。小姑娘,你的,好好唱个戏大家听。”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罗影说的。
何大头一听没翻译,先满脸堆笑“哈依哈依”地答应着,然后拍拍手对大家重复了藤井的话,对罗影说:“快,你不是最爱唱戏吗?赶紧的,给太君来一段。”
“来一段?你当我卖艺的啊?”罗影用鸡爪子指着自己鼻尖嬉笑道,“二叔,要我唱戏不难啊,可是唱什么好呢?”她眼珠子一转坏笑着说,“《击鼓骂曹》如何啊?”
何大头忙摇手道:“别别别!”一看罗影的眼睛又立起来,忙说,“那啥,我的乖侄女,今天是人家池田君的好日子,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咱换个好听点的行不行?”
罗影歪着脑袋还在想,罗芳笑了:“妹妹别闹了,就唱一出《楼台会》好吗?小凳子,去把我的琵琶拿来。”说着掏出钥匙给了他。
“好吧,看池田君和罗姐姐的面子,我就不为难你了。《楼台会》就《楼台会》吧。”大家又喝了一轮酒,琵琶就取来了。罗芳轻拨琴弦,顿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罗影拿一方手帕在面前一挥,手帕落下时,她已经从一个小滑头变成了千娇百媚的小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藤井先是一愣想笑,接着慢慢听入了迷,他一点儿都听不懂唱的什么,却被那优美的音律迷住了,何大头在他身后低声翻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