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现在懂了,我也懂了。我爸把情势扭转成对他有益的一面,有多少就挤多少。最后,被挤压,被利用的人,反而是我。
特蕾西眺望着湖面,接着说的话打破了一片静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了码头上,就跟今天一样,只是我们光着脚,在水里踢来踢去的,然后鲍伯就开着他的旧渔船过来了。”
“他很兴奋,他刚抓到一条很大的鳟鱼。妹子,你看看,他说。他总叫你妹子,还记得吗?”
我轻点一下头,希望她别再说了。
“他从船上的一大桶水里捞出大鱼,拿给我们看。鱼还活着,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最大的鱼。他很骄傲,就像展示考卷上金色星星的小学生。他说,我们晚餐就吃这条鱼,你还记得吗?”
我嗅到湖水上飘来的一阵麝香味,鲍伯把老旧的金属渔船靠上码头,溅起凉凉的湖水,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我晒成粉红色的肩膀感受到阳光的热力,以及东方吹来的温暖微风。最糟糕的是,我似乎也看得到鲍伯脸上的喜悦,他高举着那条鱼,肩膀也骄傲地抬起来,鱼身上的银色鱼鳞映照着夏日的阳光。
我耸耸肩。“好像记得。”
“他跑到屋里去找你母亲,还把相机拿出来。”
我低头看看睡着的婴儿,想赶走脑中的影像。接下来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我想叫她闭嘴,但我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他进了房子,你就跳上船了。”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拜托,”我的声音听来嘶哑,“别说了,我知道后来怎么了。”
五分钟后,鲍伯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抓着母亲的手肘,冲下小丘。他边走边讲,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条鱼有多大。可是来不及了,鱼不见了,我早把整桶水倒回湖里了。
我用一只手盖住颤抖的嘴唇,觉得我深信不疑的事出现了细微裂缝。“我真的很过分。”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不是特蕾西,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这件事,说出来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的确很过分。
“鲍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特蕾西说,“告诉你妈他很不小心,没盖好水桶,那条该死的鱼就跳回水里了。”她对我微微一笑,不带一点轻蔑,也没有评判我,就只是觉得好笑罢了,而且很温柔,仿佛想抚平我的创伤。“汉娜,他是想保护你。”
我用手掩住了脸。
“他越是努力想表达对你的爱,你抗拒得越是厉害。”
我懂这样的步调,我跟艾比也是这样。
特蕾西的宝宝开始乱动,她站了起来。“好吧,小家伙,我们走了。”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要喂奶了,你可以来我家等你妈回来,她三点前会到家。”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勉强挤出微笑。“不用了,谢谢。”
她换了个站姿,似乎想到要把我丢下就有点不自在。“嗯,好吧。汉娜,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也是。”
我看着她穿过雪地,走向原本属于她爸妈的房子。“特蕾西。”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
“拜托,别告诉我妈我来过,好吗?”
厚厚的云层出现了裂缝,射出一道阳光,她用手遮住眼睛。“你会再来吗?”
“会吧,但不是今天。”
她凝望着我,仿佛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最后,她还是开口说了。
“你知道吗,汉娜,要说‘对不起’真的很难。除非你愿意说出口。然后,你就会觉得,道歉其实没那么难。”
等她走远一点,听不到我的声音时,我才号啕大哭。她认为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理由可以反驳她。
我在后院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反复想着特蕾西说的多年前的事和我的行为,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劝告,要离开密歇根的前几天他对我说的话。我无法下定决心,不想丢下母亲。后视镜为什么这么小是有理由的,人不能回头看。
走近房子的时候,我看到雪堆里有个突出的东西,不可能吧。每走近一步,过去的回忆就更加鲜明。
我走到翘起的平板旁,我用手臂刷了刷,冰雪落到地上。我的天啊,真不敢相信它还在,我以前的那个平衡木。
鲍伯用来包住平衡木的蓝色麂皮早已碎裂,露出发灰的松木,裂痕直达中心。我来的第一个星期,鲍伯看到我在看电视上的体操节目,就帮我钉了这条平衡木。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上胶、磨光、上亮光漆,他用镀锌钢和二乘四的梁木来固定。“妹子,试试看吧。”当他给我这份礼物时,是这么对我说的。“小心啊,别跌断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