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闭眼向后倒去。
“阿长。”赫炎苍剑一把抱住他的身体,扶着他躺下“阿长你好点儿没有?”
“无妨。”赫炎苍弘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摸摸那张跟自己相似却又带些傻气的脸“你终于回心转意,肯回来了……回来就好,别再为了别人,与阿长为敌。”
“阿长”赫炎苍剑为难地看看他“其实,我……我不是回来打仗的。”
“嗯?”
“我本来,要跟着洵还有他的兄弟们一起去北方的。可是路上听人说你陷入了苦战,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回来一趟。我是来劝你别打了。阿长,别再打了。已经死了这么多族民,我们就算赢了,也难以弥补造成的创伤。”赫炎苍剑在他跟前蹲下来“阿长,你知不知道,这几年,中原的局势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过去的中原要的是四海臣服,想尽一切方法,要断西苗的活路。可现在已经变了,皇朝起用了新的官员,州府也放宽了对流民的管束,很多人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财富和地位。尚武追名的士族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能决定一切,更多的人希望能够在安定的局势下营生赚钱。西苗有白银,还有很多很多我们过去没发现的财富。那个……我们视为恶鬼之地的哀泣之海,里面有一种树,一种值钱的树,可以流出跟白银一样珍贵的树汁……西苗的土地也许不适合种麦子,但一定可以生长其他的东西。虽然,他们说的这些我现在还不太明白。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是有道理的。这几年离家在外,我渐渐明白,人是可以有很多种活法的。我们不打仗,一样有办法赢得土地与河流。阿长,停战吧,西苗要开疆,不是只有战争一条道路。只要你愿意修好,阮洵可以丛中牵线。还有他追求的那个男人,听说是夏轻尘的同乡,他们都愿意出面周旋。阿长,夏轻尘不是很爱你吗,他一定愿意放弃这场仗的……”
“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赫炎苍弘坐了起来,一把提起他的领子“火枭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过去对你多好啊!我少年离家,是他代替我抚养你长大,教你习武拿刀,他待你比待自己的亲儿子还好!他为了让我下定决心奋战到底连命都不要了,你就是这样回答他的吗!”
“我……我也很难过呀。可是,你不能为了给他报仇,让所有族民跟着送死啊……”
“啪!”话甫落,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赫炎苍剑的话。他愕然地住嘴,看着赫炎苍弘颤抖的手掌。
“阿……阿长……”
“小剑,我只问你一次,你要不要留下帮我?”
“我,我……我答应过洵,不加入这场战争……”
赫炎苍弘悲伤地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叹出:
“你走吧。”
“阿长!”赫炎苍剑站起来。
“走啊!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弟,西苗地界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阿长,我……”赫炎苍剑看着兄长决绝的表情,万般难为地转过身朝外走“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说完,他看看赫炎苍弘一动不动的背影,难过地叹了口气,独自离开营地。
赫炎苍弘听着他渐渐远离的脚步声,握拳的手紧得喀喀作响。终究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用力一拳砸在自己膝头。
“火枭啊,你我错了吗?也许西苗地界根本不需要英雄……”赫炎苍弘捧过案上火枭的头颅,篝火中,轻轻地摩挲许久,终于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头颅扔入火中。然后,他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昔日最熟悉的容颜慢慢被火舌吞灭,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
“我不能让所有族民在仇恨中牺牲,但你的心愿我一定会完成。我会成为西苗地界需要的英雄,就像你期待的那样……”赫炎苍弘捧起依旧滚烫的骨灰,慢慢装进一个小袋“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死不离。”
赫炎苍弘将那一点点的骨灰揣进怀里,起身下令各营整军点兵。
“听着,未满十五的士兵即日启程返回西苗。剩下的,战为火枭报仇的留下掩护撤退,其余的一同随军撤回。这一战,我们需要放弃生还的机会。”
第一百零八章
战事比预期中拖延得更长,皌连景焰本以为在寒冬过后的这个春天里,就能够消灭西苗地界,凯旋而去。但赫炎苍弘和西苗军队锁表现出的顽强耐力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赫炎苍弘独领一队人马,掩护大军撤回。轮战之下,皌连景焰手下将领,也如夏轻尘的部将一般,一个接一个下阵,自己也屡遭重创。而赫炎苍弘,就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连战数月,威猛不减。
落魂口下的焦土在春季复苏,夏季繁茂,碧绿的长草淹没了远方的荒城与坡地,也遮盖了云河。上游流下的水源,慢慢涨满了河道。昔日崎岖的落魂口也渐渐沉没在滔滔的流水之下。西苗大军一路战一路撤退,走了很久很久,终于退到了落最初千辛万苦打下的关口下,寻觅尚且可用的木材,制作临时的船筏,分批返回族地。虽知已败,奈何心有不甘,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胜利会变成败局,不明白为什么等待多年,跨越了天障,最后依然是回到起点。难道天定的命运真的无不能改变,难道悲伤的诅咒就要世代延续?想不通,想不明,失去了期盼的日子,将来要何去何从。彷徨与绝望,写满每个西苗士兵的面容。一夜,再过一夜,今夜之后的黎明,船筏就可以造好,西苗大军就可以度过落魂口,踏上回家的路程。然而敌人就驻扎在眼可见坡地之后,随时可能来袭。
“族长,族地运来的最后一批炸药,已经安置在峰顶和岩壁之上了。”
“嗯,下令众军,壬时过半起身整队,天亮上船。”
北方吹来的风冲散火药的味道,赫炎苍弘深吸一口气,嗅着风中隐隐约约的夜合花香气。又是一年草木再生,云河岸边的夜合花又开始含苞抽丝,隐隐美好的香气,悄悄暴露在风中,勾起旧日情爱眷恋,让他一时百感交集。在这个河边,他曾经找回了失去的人。而他却再次把他弄丢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早在当初,他丢下夏轻尘来打这场仗的时候,就已经丢弃了他的爱,注定他今生只属于西苗地界,属于这个枭雄的命运。火枭的行刺让西苗失去了最后的和谈空间,他唯有继续战,才能为西苗赢得生存的机会。原来,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不再回来。夏轻尘啊,你是不是早已明白这一切,准备好了等着这最后的来临?
而此时,坡地的另一端,夏轻尘正坐在自己的营帐外,静静地听着云河流淌的低鸣。风吹起他身后的百花斗篷,露出下面华丽而厚重的铠甲。他拄着剑,脊背挺直地坐着,低声地咳嗽。那嗽声,就像是蝴蝶被捂在掌中拍打翅膀的声音,局促又沉闷。明天,将是他开战以来第一次挂名上阵。他心里有数,这大概就是一个终结了。
夜合花的香在风中轻扬,提醒着他将在这条曾经与阿得相逢又相爱的河上,与当初所爱的人决一死战。昔日的温暖化作深刻的悲伤,再一次灼痛他内心铭刻的记忆,那过去,已经被无法辨别的岔路与屏障阻隔,再也回不去了。
“你也厌倦了吗……你也算是高龄了,打完这仗,就可以退休养老了。”夏轻尘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站在身边的白马的脸,后者似乎听得懂一样,呼呼了两声,摇摇脑袋往他怀里钻。
“咳……别闹……”夏轻尘胸内一阵烧心的痛,扶着马头眼冒金星地咳了起来。
“啊……你说,我能活着走出战场吗?”赫炎苍弘留下的伤,一点一滴地在体内燃烧着他的生命,仿佛是等待着最后一刻,将彼此一同埋葬在这场战争之中。白马眨眼看着他,仿佛安慰一般,勾头到他背上轻蹭,低下脖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夏轻尘靠在它身上,昏昏沉沉地半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皌连景焰轻轻走了过来。他一身的戎装,长刀稳稳地系在腰间,接连数月的征战,让他原本红润的脸,变得消瘦硬朗了起来。他站在夏轻尘面前,威风凛凛、意气勃发。
“全军已经整队完毕,你该上马发令了。”
“他呢?”
“我觉得这场战结束之前,他不想单独面对你。因为我们将一同上阵,联手诛杀赫炎苍弘。”战争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也会让原本不和的人变得团结,就像现在,谁会料到当初有生死大仇的两人,会有并肩作战的一天“怎么?很讶异吗我与他之间达成了共识吗?还是疑心我趁机杀他?”
“你真能放下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