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亦健点点头继续讲。
杨小蝉继承了妈妈的金嗓子,继承了妈妈那一双漂亮的杏核眼,同时也继承了妈妈致命的生命之魔咒——随着天癸至,那个潜伏的魔鬼也出现了。从第一次来潮就断续出现身体的不适,到十七岁时经常出现贫血症状,这些都在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她的身体里也潜藏着那个魔鬼。妈妈离异时她才十一岁,她与妈妈相依为命,目睹了妈妈疾病暴发后饱受折磨的全过程,感受到了妈妈被白血病这个魔鬼撕咬的痛苦,直到看着骨瘦如柴的妈妈不堪忍受放化疗的摧残,直到头发、眉毛掉光,最后水谷不进元气衰竭而死去。妈妈去世这年,杨小蝉十七岁,潜藏体内的病魔开始作祟。杨小蝉的病是遗传,胎里带,治愈的可能性更小。而且,杨小蝉已经目睹妈妈发病、治疗的全过程,那种治疗只是让人承受加倍的痛苦。因而,杨小蝉退学后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山里。听妈妈的病友讲过,也在微信上看到过相关信息,说南山上有一种仙草,有位老中医用这种仙草治疗疑难杂症,挽救了许多生命垂危的病人。但他居无定所,踪迹难觅。开始,杨小蝉时常山上山下跑,背个双肩包早出晚归,在山间的小路上行走打问,南山的几个峪沟都跑遍了,几个月过去也没有打听到老中医。有时太晚了下不了山,杨小蝉就在山上过夜,农家乐、寺庙、道观都住过。老中医没找到,却感受到了在山里的快乐,南山的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悲伤,灰暗的心情平定下来。奇怪的是,这几个月里一次也没有犯病。
有一天,杨小蝉顺着一条峪沟一直往深处走,直到太阳在西山落下时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回望来路,蒙蒙雾岚中山道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杨小蝉需要寻找过夜的地方,但这一带地段没有农家民宿,偶见一两户山民住户,她一个姑娘也不敢贸然投宿。
一会儿的工夫夜幕就降临了,杨小蝉这时真的慌了。往上看,夜幕下的山道蜿蜒上升,不知何处是头;下山的路淹没在夜色中,离峪口也不知有多远。怎么办?在杨小蝉感到恐慌越来越重的时候,一记钟声飘荡过来,杨小蝉仔细辨听,第二声又来了,在山谷间悠扬回荡。钟声,寺庙,循着钟声就能找到寺庙,到寺庙就可以投宿!杨小蝉当时并不知道,她循着钟声找去的就是大愿庵。
杨小蝉找到大愿庵已是半夜时分了,叩开庵门,两个尼姑把已经昏厥的杨小蝉抬进禅房。这次,杨小蝉犯病了。翌日醒来时全身发烫,尼姑叫来师太、住持。住持给杨小蝉把脉后让煮了一碗汤药,对主事的师太说,这孩子有病,在这儿养几天,你们要尽快找到孩子的家长快接回去。
杨小蝉在庵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退了烧,向僧人们谢过之后,她缓缓退出大愿庵。
半月之后,又是一个深夜时分,杨小蝉又一次叩开了大愿庵的门。杨小蝉又一次犯病,和上次一样,在庵里喝了药吃了饭,尼姑们准备送客时,杨小蝉跪在师太面前说:“请你们收下我,我要出家,我要留在你们这里!”师太说:“你要是还没休息好就到中午再走。”说完不再理会杨小蝉。中午用过斋饭后,师太对一个尼姑说:“送这位小施主下山。”
杨小蝉跪在地上请求留下,师太不听她说,一个尼姑拿起杨小蝉的双肩包,另两个尼姑架起杨小蝉送出门外,哐的一声,门关上了。
被撵出门的杨小蝉听着庵门哐地关上,却高兴地笑了——寺门关闭,心里一扇门却倏然打开。杨小蝉已经打定主意,回家带上衣物被褥,住山,求庵主收下自己。即便不能出家也要住在庵里,庵里不让住睡在庵门外也行,自己能干活,能像别的尼姑一样种地、采药、编织。杨小蝉看到了,这个庵由“U”形的三排房子构成,有二十多间房子,只有二十几个尼姑,一个年龄很大的住持,两个六七十岁的师太,其他都是年轻的尼姑,和她们住在一起多好啊!
在这里,杨小蝉有一种亲近感,一种归属感。几个月跑山的经历,杨小蝉感受到了大山的好处,虽然还没找到老中医,但山里的清风和泉水似乎已经在为她治疗了,感觉体力精神都在向好。但杨小蝉也明白了,这样三天两头往山上跑是不行的,只有在山上住下来,才有可能找到老中医,才能让这颗破碎无依的心安宁下来。
杨小蝉背着铺盖卷,再次叩开庵门时,尼姑看见她就把门关上了。杨小蝉知道会这样,就靠在庵门外,天黑定时,打开被褥,睡在了庵门前。后半夜,出来两个尼姑叫醒她,安置她进庵里睡下了。翌日照例要让她离开,杨小蝉跪地不起。师太把杨小蝉带到住持面前,杨小蝉抬头看见外婆一样的住持就放声大哭。住持等杨小蝉哭够了问道:“还在上高中吧?”
杨小蝉摇头:“辍学了。”
“亲人呢?”
“唯一的亲人妈妈死去半年了,只剩下我自己。”
住持问:“你妈妈是因为疾病去世的吗?”
“白血病,妈妈才四十一岁就被白血病折磨死了。”
“上次你发烧我就察觉到你有病,是遗传了妈妈一样的病吗?”
杨小蝉点头:“我不愿像妈妈一样,受尽摧残痛苦地死去。我想住在山里,反正我的日子不多了,死在山里也无所谓。”
后来,杨小蝉在大愿庵住下了,在后院伙房旁的杂物间里支了一张床。杨小蝉随尼姑们一起种地、采药,住持给杨小蝉配了几种草药,说找到中医之前先服着,草药都是自己采的。尼姑们做功课时,杨小蝉在一旁看着听着,心儿与她们渐渐近了。但杨小蝉要在完成一件事情之后,才能正式进入南山,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出家人,这件事已经盘旋在她心头一年多了……“这件事就是参加一次《中国好声音》节目,唱一次歌是吧?”方逸群插问道。
“对。杨小蝉在十六岁那年就陪着妈妈一起参加《中国好声音》海选。那时她妈妈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了。海选时,节目组被她妈妈的歌声惊呆了,一致同意进入决赛。就在临近决赛的前夕,她妈妈白血病发作,节目组劝她妈妈不要放弃,争取下一届再去。
次年临参赛时她妈妈彻底倒下。杨小蝉后来也确诊遗传了妈妈的白血病。这件事在民间流传,自媒体传播很广,报社派我去采访她们母女俩,这才结识了杨小蝉这个苦命的孩子。杨小蝉在十七岁这年安葬了妈妈,哭干了眼泪。她妈妈最后的愿望是要让她登上《中国好声音》舞台。
“决赛结束后,杨小蝉和我见了一面,就与一个等在门外的尼姑一起走了。杨小蝉知道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分手时说她住在南山里,见面时再告诉我一切,便双手合十向我作别……”
“杨小蝉在参赛之前就已经出家了?”方逸群问。
吴唯抹把泪抬头问:“杨小蝉的病怎么样了?这个病中医西医都没法治,通常白血病患者都是在二十岁左右死亡,因为这个时候人体就像开放的鲜花一样最容易受到致命的攻击。”
司马宁对南山里每一座寺庙都了如指掌,兀自点头道:“不是每个想出家的人都能出家的,要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大愿庵是个好地方,虽不是规模很大的名庵,但也有很多年的历史了;住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百岁祖师,修行高,心肠好,杨小蝉能在这儿出家是她的福分。”
方逸群急问:“杨小蝉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想到出家呢?”
司马宁给高亦健点上烟,续上热茶:“让咱的高作家缓缓。看看你俩眼睛都哭红了,还不让别人歇会儿?”
高亦健接着讲:“比赛回来后杨小蝉就从我视线里消失了,一别一年多,直到前不久在三公院子里碰巧遇见。原来杨小蝉自从妈妈死后便没再去学校,听妈妈的朋友说南山里有个治疗各种怪病的老中医,便去找老中医求治。老中医没找到,却从心底喜欢上南山了,在山上无处落脚,就到附近的寺庙借住,自从走进大愿庵以后,她就喜欢上了庵堂,喜欢上了山里的生活。经多次恳求,庵主终于答应收下杨小蝉,但只是暂住,至于能否皈依佛门要看杨小蝉能否守住寂寞和清贫。后来还允许她上半天修功,下半天去中医那儿一同采药接受治疗。她去参加《中国好声音》决赛后就又回到庵里了。直到这次碰巧遇见,她才告诉我要正式剃度出家的事。她真正出家的那一天,我和司马校长都去见证了。”
方逸群叹道:“这孩子这么强大的毅力是从哪儿来的?入佛门前是要经过严格考验的,她十八岁时就开始住山一年多,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又皈依佛门,从此要与青灯古卷相伴一生。”
“杨小蝉在大愿庵住下来后,虽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个行踪不定的道医,却遇到一位和善的老中医。老中医说这种遗传性血症是难以治愈的,因为造血功能天生不足,只能帮她以中草药扶正调理一下体质。杨小蝉在治疗了几次后觉得有效果,常常自己采了药去找老中医。大愿庵离老中医那里有十多里路,杨小蝉每隔几天就去一趟,有时师太还让别的尼姑陪她去。住持、师太和尼姑们对杨小蝉都很好,杨小蝉在这儿找回了家的温暖。这一年多经过老中医的调理治疗,杨小蝉感觉有好转的迹象,发烧的频次大为减少,有时持续两三个月没有犯病的迹象,没出现过那种晕眩恶心无力的症状了。”
司马宁插话:“你们知道那个老中医是谁吗?”
方逸群问:“不会是张三公吧?”
高亦健笑而不答,吴唯喊道:“真是张三公?天哪,真是太巧了,你说一个土郎中能救多少人啊!”
方逸群感叹:“中医太神奇了!白血病这样的不治之症竟然也能用一把草药调理缓解,杨小蝉住山这一步是走对啦!”
高亦健说:“其实,治疗杨小蝉病的不仅仅是张三公和他的草药,还有山里的清风和泉水,泥土和本草。上个月我在三公那儿看到杨小蝉,才确信这孩子还活着,这才知道这一年来为杨小蝉医治的老中医就是张三公。”
那天杨小蝉离开后,高亦健问三公:“杨小蝉的病能治好吗?”三公说:“治好不敢说,但这孩子住山生活一年多迸发了新的生命力,山里的生活环境和佛门的清修生活从体质和精神上都重新打造了她。她每周只来我这儿一次,采药制药自己都会了,我看哪,如果杨小蝉再熬过一两年,增强体质后造血功能发生重构或补强,她的身体就有可能出现奇迹。”
吴唯感慨道:“杨梦音、杨小蝉,这一对母女的名字就暗含玄机啊!尤其是杨小蝉,这个名字几乎就是她命运的写照——一只蝉要在泥土里度过漫长的黑暗时光,能够在阳光下歌唱的时间却只有七天!杨小蝉多像一只落在杨树上的小蝉,历经磨难,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也要放声歌唱。”
方逸群赞同地点头道:“杨小蝉的毅力来自她陪伴母亲治病的过程,她亲眼看着母亲被病魔折磨至死,亲眼看着母亲对生命的希望一点点被剥夺直至绝望,那种双重的身心煎熬比她自身患病更为痛苦。痛苦这把利刀,一方面割破了杨小蝉的心,另一方面又掘出了生命新的水源。痛苦磨炼了小蝉坚强的意志,也给了小蝉智慧,使她敢于决定自己的命运。杨小蝉知道自己和妈妈一样,体内也潜藏着白血病这个魔鬼之后,不再去重复母亲的苦难历程,开启了生命的另一扇门。”
司马宁看看吴唯,又看看方逸群,好似发现了什么重大玄机,摇头叹道:“嚯,我看哪,痛苦也激发了你们的文才,高作家和吴唯本是写家,是文曲星下凡,没想到连方教授也是文思如泉,连罗曼·罗兰都跳出来了!要我说呀,杨小蝉的命运会越来越好。我和高作家都看到了,住山一年多,杨小蝉的疾病没有复发,身体反倒好转许多。真是感谢慈悲的佛祖啊!小蝉的每一天都是慈悲的佛给她的,是博大的南山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