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还有一个弟弟叫春生,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桑树垭一步。不是他不想往外走,是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机会。他老实,一心要把日子过好,不敢折腾。
日子越过越紧张,春生也就越走不到人面上。
桑树垭修铁路的这一年,春生满以为生活有了转机,哪知,他得到的只是灾难。好事轮不到他的头上。这就叫屋漏更遭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春生的故事,我就从他参加修铁路那年秋季说起吧。
那年的秋收还没有接近尾声,他们是被生产队长强行从家里赶到工地上去的。
妻子巽凤给铁路工人们做饭,他和儿子三月和四月父子三人的任务是砸碎石——铁路上碎石的需求量最大,砸碎石的人也最多。
他们到达工地的第二天,腊梅也来了。腊梅也是生产队长从地里赶到工地的。
腊梅小三月三岁,在她出生后第三年就和三月订婚了。两个人自小耳鬓厮磨,青梅竹马,这阵都是大姑娘大小伙子了,虽然没有正式拜堂结婚,可平时相处的那份热劲儿,许多半世夫妻也无法相比。他们像兄妹,像亲戚,像故旧,那份礼貌客气,引得多少人羡慕,多少人嫉妒,多少人将他们作为榜样。
腊梅参加砸碎石的第三天,验收碎石的工头开始每天来两次。原来是两天一次的。那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小伙子,黑里透红的四方脸膛衬得强壮的身体有着使不完的力气,透着一股战无不胜的力量。先前呆板着不现一丝慈祥的脸,这阵像花一样鲜艳地绽放着。
春生很是过意不去:“工地来催石料还得给你赔笑脸。快些砸吧。”他催促儿女们,“人家等着要呢。”
“不急。”四方脸劝慰他,望着腊梅痴痴地笑,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是专程来认错的。“你们慢慢儿砸吧,这工程要四五年时间才能完工,你急也没用。前期工程一完,我们就走,后面的人接着又来。直到完成任务,火车通行。钢铁的道路,流水的作业,只有你们是坚持始终的。”
我们能坚持到底。春生在心中说。我们吃苦的人,没什么不能坚持的。何况这是挣了高工分,又有一份饭吃的活儿,单纯、简单,如果一生都能这样干下去,那才叫做幸福。
春生的这种朦胧的幸福感又过了五天,就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不幸福的阴影。
四方脸的工头接连在他们砸石场、春生父子及腊梅的砸石处跑了几天,有些来去匆匆,有些魂不守舍。春生猜测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不能至少是不好调和的事情的时候,工头要腊梅到他办公的帐篷去帮助记录账目。“这是工作的需要,还增加两分工。”四方脸的工头说。
只要有利,当然可以。当农民的,就图这一点蝇头微利,何况这是为腊梅好,不受日晒风吹,不出大力气。春生这样一想,当即同意,并鼓励犹豫不决的腊梅前去,制止儿子三月不悦的阻拦。“她天天要回来,你也可以天天去看她嘛。”
他说,“又不是分开不能见面。”
腊梅就这样离开他们,到了桑树垭铁路建设工地四方脸工头那里,做了记账员。每天早上蹦蹦跳跳欢欢乐乐地和他们一路去,中间没事干了就来看他们,或是帮他们砸一阵碎石,说一些记账处的闲话,收工的时候又蹦蹦跳跳欢欢乐乐地和他们一路回来。三月原有的那份欢乐,好像全都给了她,最后,四月的那份也教她带走了。
春生父子依旧砸碎石。他们沉着,准确,一锤,一锤,砸碎了秋天,冬季一半的日子也砸碎了。
腊梅有几天没来他们砸碎石的地方了,上工和收工的路上,往昔脸上的笑没见了,欢乐也像从来没有过,像是有人欠了她的陈谷子。春生父子三人的脸上也就没有了笑颜。砸碎石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闷,手中铁锤的重量越来越大。
这天,春生狠劲地砸了几下,停下手里的铁锤,卷了一支粗长的兰花烟,一言不发地吸了一半,也看了两个儿子半晌。最后终于开口了,语言也如同砸石的声音一样沉闷不堪。
“去看看。”他说。
接连三天,四方脸工头也没到工地上来了。腊梅也没来看他们。他们父子三人好像都是哑巴,闷着头不发一言。
“我也去。”四月说。
春生轻轻抬一下手,四月有些不悦地坐下了,和爸爸一道等候三月回来。
三月回来得很快,脸色铁青,双眼血红,把爸爸和弟弟吓了一跳。爸爸正要开口询问原因,三月一边抬手示意不必,一边颓丧地跌坐在碎石上,一声叹息,长得像浊气在胸腔里憋了一年时间。
从这声叹息,春生和四月感到一种不祥已经击垮了三月,这种不祥的阴影正在向他们弥漫过来。从这片阴影,他们觉得,有一种事情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了。
其实,在这之前,从腊梅做了四方脸的记账员开始,从腊梅逐渐消失的笑靥开始,这种不祥的阴影就已经弥漫开来了。只是刚才三月去看腊梅回来后,这种不祥的阴影才完全将他们罩住,罩得他们辨不清方向,罩得他们晕头转向,没有一点主意。以致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春生和四月全都懵了,措手不及,理不出头绪,好像事情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局外的白痴。
这天收工的时候,腊梅没有和他们一路回去。腊梅说要整理账目,加班。
第二天早上,三月到了工地,痴痴地站了一阵,执意要去腊梅记账的地方看看。
他要把腊梅叫回来不再去记账,和他们在一堆砸碎石。他不顾爸爸的阻拦,不要四月陪同,要一个人前去,显得从来没有过的倔犟,大有不弄明白不回来的气概。
因为这种带着各种成分心情而去的情景,四月在早饭时不见哥哥回来,才在爸爸的默许下前往探听情况,才及时知道三月出事了。
春生在四月走得看不见背影了,也跟了过去。他对三月一去不来很疑惑。这疑惑中有很重的不祥预感。因为从三月去的时候,他身上的肌肉就一块块抽搐起来,心脏也不停悸动,让他心慌意乱。这突然出现的征兆迹象,让他意识到,三月一定是出事了。
春生赶到现场的时候,那里早已经围满了人。有的不停奔忙,心急如焚,有的驻足观望,漠不关心。春生在人群中看到腊梅匆忙的身影一闪即逝,那张姣好的脸上布满了诚惶诚恐的苍白。腊梅是看到春生了,但她并没停留片刻的意思。
看样子,她比所有的人都更着急。春生准备上前询问到底这里出了什么事,见她不无躲避含义的目光和脸色,就预感到这里的事一定和三月相关,与她也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