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合围的雕花架子床,黄花梨的木质家具,瓷的玉的摆设,站在墙角穿袄裙盘发髻的老妈子和小丫鬟……人常说睹物思人,阿团如今看哪儿都是糟心的博物馆布置,睹物只想砍人。
她想念薯片、布丁、奶油蛋糕,想念车水马龙、红绿灯轮闪的十字路口,想念斗嘴斗出一出相声的小伙伴,更想念骨肉相连的亲人。
也不知道留在现代的身体会怎么样,想来不外乎失踪、死亡或精神病,无论哪一样都够把她妈逼疯了。团妈没赶上二胎政策,一辈子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以后怕是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阿团盘腿坐在床榻上,忽然悲从中来,越想越难过,终于忍不住小声哼出来:“妈妈……”
“哎!妈妈在呢,姑娘可是渴了?”窦妈妈尽忠职守地凑上来,阿团一汪眼泪瞬间憋了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窦妈妈满是皱纹的脸,心道你才不是我麻麻,顶多算我姥姥!
“阿团……”移情的云氏怔忪地注视着面前的包子脸、藕节胳膊的小姑娘,再次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个小兔崽子,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离了她空调遥控器都能找不着……
吸了一下鼻子,随手端起小几上的胭脂红釉盖杯,不自主地唠叨起来:“感……风寒啊,就得多喝水,把病……病灶排出去就好了,啊。回头干脆让厨房送个大碗来,一天起码得喝十碗……”
阿团敏锐地听出了云氏结巴的地方,这台词太熟悉了,团妈是个热水脑残粉,每回都这样教育阿团。感、风寒……是感冒?病、病灶是病毒?
迎春捧着夜壶过来,画屏连忙拿了柔软的棉巾跟上,心潮起伏的阿团根本没有注意这两个,只盯着云氏一人,就着云氏的手灌下去一盏白水,阿团突然指着窗外说:“祖父!”屋里众人仿佛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又紧接着按了快进键,小丫鬟们惊疑不定地出去询问院门上的婆子。
还是窦妈妈先反应过来,二爷不在家,老太爷怎么会来女眷的院子。团姐儿这些天烧得糊里糊涂,可能只是无意义的蹦了个词儿,于是笑吟吟地掰着阿团的手腕打了个弯:“团姐儿想老太爷了?老太爷在南边呢!”
阿团放下手,认真地看着窦妈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祖父!”窦妈妈猜度着阿团的意思,一时间没吭声。阿团两脚把迎枕踢下地,小嘴一扁,准备掉金豆子。
得,没见过比这位祖宗还轴的,说风就是雨,半点不如意就要发作。
窦妈妈整了整衣裳,与迎春擦身而过时,隐秘地对了个眼神,随后风风火火地直奔前院。
阿团不知道背后故事其实多着呢,仅仅从这几日消极被动接收的零散信息中分析出,窦妈妈和便宜娘不对盘,以及窦妈妈的特殊权威是祖父赐的,便宜娘指使不动她。
如愿把难搞的窦妈妈支出去,阿团直接扭着小身子搂住云氏的脖子,试探性地撒娇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就告诉你一个。”然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头点了点伺立在旁的丫鬟们。
这是阿团落水醒来后第一次做出这样机灵的举动。
云氏讶异地托起她的小屁股,把她抱到腿上,低头打量她片刻才微微颔首。几个丫鬟见此,便顺从地退了出去。迎春倒是挣扎了,可架不住云氏这边人多,捂嘴的、抓胳膊的、揽肩的、搂腰的,好姐姐好妹妹一通叫,直接给架出去了。
上半镂空的黄花梨木门扇轻轻合上,屋内静静的,只有地上的熏笼缓缓地吐着云烟,蒸腾的醋味像冬天里的小学教室。
耳光也扇过来,厕所也上过了,但依然没有如愿醒来。阿团其实已经逐步认命,只是感情上还接受不了。妄言怪力乱神其实是很冒险的举动,但是……管他呢。
人在孑然一身时,总是很容易胸怀一腔孤勇。
阿团举起自己胖嘟嘟的小号手掌看了看,一咬牙,视死如归地直接抛出一个重磅炸弹:“……8号楼2单元401。”
那是,家庭住址。阿团紧张地盯着云氏,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表情。
“阿、阿团……”云氏的神情愣怔,眸中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像头一回见阿团似的,左摸摸右摸摸,又哭又笑:“真的是阿团吗?真的有阿团吗?妈妈的心肝儿宝贝……”
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致,阿团一头扎进云氏怀里,刚要开口,外面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出一串巨响!噼里啪啦,听声音好像是过年放的2000响大地红。
云氏还没顾得上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大腿上突然一热。
“不是吧……”云氏两手抄到她腋下,皱着鼻子,惊诧又嫌弃地把她提起来,黄色的不明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裤腿流下来。“你都多大了还尿裤子?”
阿团嚎啕大哭。
奇、奇耻大辱!!!
冬日午后微醺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漫进来,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带缠枝花纹的方形章。
云氏揉着肚子笑倒在床榻上,阿团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半趴脚踏上,抱着云氏一条小腿哭得全情投入。
母女两个正闹着,阿团身子一轻,突然被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劈手夺了过去。
来人是个高大颀长的男子,玄色夹暗金绸纹交领长衣,三十岁上下年纪,脸色黑沉,压低了声音训道:“你要是不想养,阿团我也带西北去,吃风喝沙也好过受你磋磨!”
骨节粗大的掌心在阿团眼皮上擦过,阿团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