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见服过药膳,在福江伺候他洗漱完毕后,揽紧我的腰,昏昏睡去。
我枕在他臂弯里,睁大眼睛,睡意全无。
回想到寿王府至今的所见所闻,总觉得渊见由一个病歪歪、不得天宠的遗腹皇子,到残冷无比、杀人无算的王爷,这中间有太多疑问。以我对他有限的了解,实在很难象动画片里的少年一样,神气无比地伸出手,大声宣布:真相只有一个!
恰恰相反,我从来都觉得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
只是,属于渊见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我转过身,望着暗夜里,他轮廓隐约可见的侧面。
“十年前,我将及冠,不方便再住在宫里头,皇上想封我做郡王,给我水草丰美的封邑,让我可以随心随性地生活。皇上更有意下旨立冉惟为太子,册封镇国公府的景阳郡主如霜为太子妃。德妃娘娘听闻这个消息甚为不安。按我朝例律,太子之位传长不传幼。怎么轮,也轮不到冉惟,上头还有淑妃生的大皇子和皇后诞下的二皇子。且,冉惟生性淳良,喜欢舞文弄墨,素日无事尽钻研一些上古留下来的棋谱乐谱。他被保护得太好,一心向往大好河山,却不懂得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他……太信任周围的人了。”
渊见润雅的声音,忽然在暗夜里悠悠响起。
原来,不知何时,他竟醒了。
我捱紧他。
冉惟,金陵的冉惟。似乎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呵。
渊见一手,轻抚我披散的头发。另一手,始终揽着我。
“德妃娘娘只同皇上孕育了冉惟一个儿子。她常常对我们说,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我和冉惟这两叔侄都生在帝王家,跟在她身边。我们在拥有无尚尊荣的同时,也势必要失去很多寻常人才能体会得到的幸福。而她,并不爱争权夺势,只想共心爱的人携手江湖。所以,她担心我们会成为宫闱倾轧的牺牲品。一旦皇上真的属意冉惟为太子,那么册立之日,就是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皇子们分崩离析之时。她不希望我们在权利斗争中受伤害,她宁可由她承受一切痛苦,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所以,她轻车简从,到大相国寺礼佛,希望神佛有灵,听见她的祈求。让冉惟度过这一道难关。
“陪她同去的,还有我和十个宫女、侍卫。就在回宫途中,大相国寺外的密林里,我们遇到伏击。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疯狂地袭击几无还手之力的我和皇嫂。”
说到这里,渊见揽在我腰间的手,蓦地收紧。
我咬紧嘴唇,没有出声。
他为什么要此时此刻,说起这些属于他的、最痛苦不堪的往事?
是因为夜晚使人放松警惕,心灵失去防备?还是,他要让我同他一起,回望那地狱般的旧日?
我,没有问他。
穷我的一生,我也没有向他寻求这一夜疑问的答案。
没有。
我只是,无声地,在心中,幽幽太息。
“今生今世,从无一刻似彼时,让我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看着我敬爱如母的皇嫂,危难之中,还不忘保护我,照顾我的周全,我恨不能早早死了,免得拖累她。”
渊见的声音温润如初,可是,我却自他徐淡的讲述中,听到强自压抑的自责。
他是那样的自责,一直到如今,不曾停歇。
“或者,是我们的打斗声惊扰到大相国寺里巡寺的武僧罢,在我们几乎要被赶尽杀绝时,远远传来大相国寺僧众前来接应护驾的人声。我本以为,皇嫂终于安全了,可是不曾想,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刺客,突破侍卫保护,执着利器,就要往皇嫂心窝刺下。我打不过他,想也未想,就扑身过去,替皇嫂挡下那致命一击。”
我下意识伸手去抚摩渊见胸膛,那道疤,原来是这样来的。
他在暗夜里呵呵轻笑,夹杂着低低咳嗽。“我若那时就死去,也不用日后眼睁睁看皇嫂自缢,冉惟遭人陷害,被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回京,我却束手无策。”
他笑声空洞,有深切的凄凉。
“渊见。”我回搂他,教他知道,有我陪他,不致让他彻底被黑暗的回忆吞噬。
他温凉的大掌包覆我的手,带至唇边。“傩,换你做我,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