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看着王妜面色青白地拂袖而去,这才复又缓缓转身,往内堂去。
这个小姑娘让他有些想笑,却又莫名地再笑不出来,反而冷得苦涩。
他大概是没有权利去取笑别人的。曾几何时,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冒进妄为?自打揽下这征粮的担子——不,甚至应该追溯到更久以前,九郎还在的时候,从那时候起,他就不断踏入一个又一个陷阱,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母妃是对的。他真该和三哥好好学学……
他由不得兀自苦笑。早春风寒意未消,他却在回廊间站了下来,任之拂乱了发丝衣衫,冷得透彻清明。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环上,将他抱住,纤细微凉的触感立刻将他惊醒。“阿棠?”他翻身将身后女子整个搂入怀中,
胡海澜只穿了件纱衫,显是匆忙间随意披的,裙摆下,一双玉足只套着雪白薄袜。她竟连履子也未穿。李裕不忍心疼,一时又找不到履子给她穿上,索性将她抱了,一路抱回堂中,好生安置在卧榻上。他着人烧了支小暖炉过来,先将手烤暖了,再将海澜双足捧在掌心轻揉。他一言不发,只是这么暖着她双足,便像个最普通的凡俗男子,却偏又如此不普通——这天底下,愿亲手为妻子暖脚的男人,未必能再找出几个来。
海澜靠在榻上,身上裹着毛皮毯子,温暖轻柔的触感从趾尖蔓延开来,酥酥麻麻地。她望着李裕,忽然撑着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眼泪却一颗颗落了下来。
“这可不像你了。”李裕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手轻抚在她已有些微隆起的小腹,叹息:“方才我还在担心,怕是又要挨鞭子呢。你可不许把这个也教给宝宝。”
海澜含泪莞尔,将面颊泪痕拭了,双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以最轻细的声音低吟:“能站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你说过的,你要记得。无论什么原因,不许丢下我们娘儿俩。否则……否则……”
她没能再说下去。李裕吻了她,很轻,很柔,浅浅缠绵。他在她耳畔允诺:“没有否则。我不会的。”而后,他便缓缓握住她的手。
十指交握,此心相连。
草长莺飞二月天,生机勃勃,一片青翠。
那五、六岁的孩子一手抓着线轴,线的那一端牵只纸鸢,正在园中疯跑。鸢尾上挂的响器乘风,呜铃呜铃响着,犹似歌唱。
“世子慢着些,仔细脚下!”常侍张福跟在那孩子身后,步步都是紧张。自打李飏落在太液池里一回,张福便再不敢让他四处撒欢,这样两句话,每日也要说上不下百遍。
但李飏正是贪玩时候,眼见春光明媚,又怎可能在屋里呆得住?他拽着那纸鸢,跑得正欢,忽然,掌中棉线一紧,再也拽不动了。他仰面一看,原来是线绕在了树枝上。
“福奴,帮我取下来。”李飏扭身望向张福,睹着嘴,大眼睛里一半是命令,一半又是恳求。
张福见状,正要上前去,却有两个小内侍抢上前来,殷勤着就取了梯子来,爬上树去。几人正拽那纸鸢,忽然,却听个女子声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李飏闻声扭头,立时欢叫着扑过去,双臂揽住那女子的腰,甜甜笑道:“墨姨姨,你看我的纸鸢,飞得那么高了。”
墨鸾抬头细看,由不得苦笑。
她原本是在麟文阁里看书的,正奇怪阿宝怎么不见了踪影,太后便派了宫女来寻她,说世子跑去园子里玩了,让她去寻一寻。她于是一路寻来,却瞧见李飏在这里放纸鸢,几个内侍已爬上树去。
眼见孩子一脸雀跃欢喜,墨鸾又无奈又疼惜,不忍轻声道:“世子快让他们下来,都爬上树去了,成什么样子。”
李飏听话,便唤那几个内侍下来。
内侍们好容易拆了线结,下得树来,恭恭敬敬向李飏施礼,再瞧见墨鸾,免不了又是满口花绽。
那一派阿谀嘴脸,纵是墨鸾也不禁有些翻胃,却又不好显露,笑应几句将之打法罢了。
张福向墨鸾揖礼道:“有劳贵主挂记着寻来。大王这阵子繁忙,也不得空带世子去探春,小人见世子终日憋闷得郁郁寡欢,所以才带世子寻些乐子。并不是世子淘气,还请贵主……请贵主……”
“张常侍见外了,世子来园中走动又有何不可。”墨鸾微笑。她知道张福是替阿宝开脱,唯恐她将话照实告于了太后,太后怪罪要责罚他家世子。自打益州粮乱后,由太后授意,相关诸适宜皆交予了吴王李宏执管,日前又称吴王办事得力理应封赏,让陛下将李裕被罚的千户尽数赏了李宏。如此一来,李宏的财势恩宠皆是直逼东宫。也难怪连些小阿监也望风而动,极尽巴结之能事。值此时刻,身为吴王世子的阿宝,便益发处境微妙。而她自己——哥哥是向着东宫的罢……墨鸾心绪纷扰,想着想着,便有些乱了,忙将些杂念统统挥去,蹲下身去,对李飏道:“世子哪里来的纸鸢?”
“我让福奴替我扎的。”李飏瘪了瘪嘴,依旧攥着线轴,恋恋不舍。
他那副模样令墨鸾由不得又心疼起来,只得哄着他道:“待到三月天再暖些,你阿爷也得闲了,阿姨问过太婆婆,带你去探春,那时咱们扎些更漂亮的纸鸢、纸鹞,将铃铛哨子挂满了再放,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