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还不是孙胜男眼中过年需要经历的最难的槛。对于过年的厌恶情节,很小就在她的心中滋长。这种厌恶,主要来源于和亲戚们的聚会。
按照当地的风俗,孙胜男家的习惯时每年过年父母辈的亲戚都要轮流请吃饭。正月初一固定是家族扫墓的日子。从正月初二开始,一家家轮过来,差不多要一直到正月初十才能轮完。
八零后这一代的独生子女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大多数八零后也无法享受到很多九零后独生子女“小皇帝”或者“小公主”的待遇。父母辈正好赶上那个“光荣妈妈”那个年代,父母家中各自有四五个兄弟姐妹是很常见的。在这样的大家庭中长大的父母一辈,从小就要面对有限资源的争夺和竞争。
孙胜男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典型的大家族。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但是家族中和她同辈的小孩有很多,而且年龄相差很大。
父母辈之间的暗暗较量也会影响到他们对自己子女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子女可以成为家族内部竞争中获胜的有力砝码。所以,八零后出生的小孩,几乎都是在和家族中同龄小孩的比较中长大的。逢年过节的家族聚会,就是小孩们的大型修罗场,少有人可以安心地吃完一顿饭。一个小孩在老人面前表演唱歌,另外的父母就会不甘示弱地马上让自己的小孩表演跳舞。同龄人之间的比较还是辩证法的极佳应用案例:考了全班第二名本来也不差,但凡亲戚家有小孩考了第一名,这个第二名就会瞬间跌去一大半价值;相反,即使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只要有亲戚家的小孩垫底,也可以大大改善倒数第二的境遇。
小时候,孙胜男就讨厌极了在饭桌上听各路亲戚聊家长里短。虽然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两个伯父各有一个儿子,比孙胜男年长几岁。作为家族中这一代唯一的女孩,从小到大,她并没有感受到偏爱。相反,她的处境非常尴尬。尤其是她长相平平,性格也并不讨喜,常常是被长辈忽视的那一个。
长大后,孙胜男对这种饭桌上互动反感不减反增。对她来说,这种聚会场合就是种折磨。与其应付那些无聊的寒暄,她更愿意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着。
正月初二,孙胜男就开始跟着父母了挨家拜年。正月初二照例时大伯家,孙胜男的奶奶也和大伯一家住在一起。因此,正月初二她是逃不过去的。
孙胜男的两个堂哥大专毕业后就都回老家找了工作,早早地结婚生子,完成了人生大事。小城镇的生活虽然不如大城市丰富多彩,但朝九晚五的工作基本可以保证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两个堂哥年轻时候都身材瘦削,也许是因为生活安逸,回老家没过几年都肉眼可见地发福。孙胜男想起小时候看两个表哥打篮球,那时候球场上动作敏捷的少年如今已然被生活打磨得就像鹅卵石,光滑圆润,毫无棱角。
孙胜男和两个堂哥早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无非是见面时候打个招呼,之后也没有什么话可讲,各自走开。大家平日里聊的话题,关心的事情,生活的轨迹原本就没有交集。虽是同辈人,但又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孙胜男在他们眼里也如同陌生人。偶尔可能会和身边旁人提起,自己有个读书不错的堂妹,如今在上海读大学,仅此而已。他们对孙胜男所学的专业、所研究的领域一无所知。至于她的人生梦想,未来规划更是不感兴趣。
但是,自从孙胜男读了大学后,家里亲戚对她的关注明显还是多了一些。毕竟,家族中有个人考进了名牌大学,在所有族人眼中,无论内心是羡慕还是嫉妒,在外人面前都是可以炫耀的资本。
“胜男来了啊!”大伯母迎面招呼孙胜男一家,脸上堆着笑。
她亲热地揽过孙胜男的肩膀,把她拉近自己身边,语气中的亲昵让孙胜男有点无所适从,“去了大城市读书果然不一样,气质都好了。”
“胜男从小读书就好,以后帮着辅导辅导我们家明明。”
明明是大堂哥的儿子,如今都已经快读小学了。孙胜男跟她两个外甥平算不上亲近。她一年都见不到明明一次,何况小孩子长得很快一年一个样,要不是今天见到,哪怕在大街上遇见她估计都认不出脸来。
自从孙胜男考进阳南之后,类似这样的话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一般她都是不失礼貌地微笑加点头,然后找个理由迅速把话题岔开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对孙胜男来说,越来越像是那桌上冷掉的饭菜,索然无味。大人们往她碗里夹菜,她无法拒绝却也无从下筷。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了,这几个小时比上一整天的课还累,她无时不刻不想着逃离。
回家的路上,孙胜男坐着父亲的电瓶车后面,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划过,但让她觉得很舒服,呼吸都特别地畅快。
她看着沿路的风景,这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熟悉的轮廓中已经有了很多不同的细节变化。
这个小镇有着典型的城乡结合部的风貌。
国道线从小镇中间穿过,每日往来车辆不断。孙胜男记得这条路以前是铺的柏油。到了夏日里,黑色的路面吸收了阳光中的能量,像一条吐出舌头的巨蟒,浑身裹着暑热,让行人避之不及。如今国道已经重新用水泥铺设,平整而宽阔。
道路两侧,风格各异建筑错落排开。那些低矮的建筑大多是厂房,有些顶棚的钢板反射着阳光,灼人眼球。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民房,因为是本地居民自建的,所以也没有统一的建筑风格,时不时还有些混搭的元素。白墙黑瓦的房子旁边冷不丁出现一个欧式的阳台,装饰着夸张的白色浮雕,但时间一久,经过雨水的冲刷,一些凹进去的地方已经泛起了黑色,显得有些脏。很多房子的屋顶都是黄色的琉璃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上开始流行用琉璃瓦。即便是老房子翻新,屋主也把原来黑色的瓦片屋顶换成了橘黄色的琉璃瓦。
电瓶车开过一个路边一个简易搭建的夜市,这会儿还没到开市的点,空荡荡的大棚下显得冷冷清清。下午四五点钟开始,摊主们就会陆续出来,下班的人路过可以顺带一些熟食回家。在孙胜男很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用灶烧菜做饭的。小的时候在外面玩耍,看到家中炊烟袅袅升起,就知道该回家吃饭了,那个光景让记忆都沾染上了烟火气。想到这里,孙胜男嘴角都不禁有了笑意。
经过镇中心的车站,有大巴车停靠在路边,售票员从窗口伸出一面小红旗揽客,看到有带行李的旅客,麻利地帮忙安放好行李,然后从腰包里面掏出车票和找零的钱。这样的小镇,虽小却不闭塞。相反,它四通八达,真实地体现了“枢纽”一词的含义。
这样的环境也赋予了当地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他们积极地吸收着外来世界的消息。国道线每天南来北往地车辆和形形色色地旅人,让这个地方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到全国各地的消息。当地人有着敏锐的嗅觉,善于从一切风吹草动中捕捉商机,随时调整自己的姿态,使自己在大的经济环境中完美适应,从时代变迁的夹缝中找到一切可以生存的机遇。
但是,在这个的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所展现出来的微观的社会形态,就是包容的,又是割裂的;既有蓬勃向上生长的生命力,又有着向传统土壤深处的扎根的原生力量。这种原生力量,体现在当地人的家庭生活中,很多当地人固执地保留着非常传统的一面。
“又是新的一年,不知道会和过去的一年有什么不一样呢?”孙胜男在脑中想着,不觉已经在家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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