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好长时间,说,“你的造型把握得还不错,挺准的。”
这时大姐回来了,我看画得挺精彩。老人说,“邓伟,该你了”。
我一直画到天黑。因为我画得很慢,很细。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大姐已经走了。
老人认真端详了我的画,说“还可以吧。”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有机会,以后就这样画吧。”
我以前曾临摹过解放前上海书局出版的英国风景铅笔画,线条非常流畅,临了一大本。我画这张园林风景的时候,也是按那种画法画的,很细。对我这张素描,老人没有表扬我,也没有批评我,这天也没有给我吃东西。
天已经黑了,我要回家了,他说,“哪天没有课的时候,你再拿着这张画,到这儿看看这个景,多看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对着景物多看,多比较。”因为他有脚伤,站不稳,就靠着墙接着对我说,“对景写生,要像看电影那样看,让你感觉到兴趣。”一连说了两遍。我说:“是了。”
二、我是李可染
因为6、7月份忙于复习功课,考试,就没到老人那里去。
放暑假了,大概是7月20几号,我拿着老人给我写的家庭地址,从我家出发前往去三里河。我是上午8点多钟到的,因为三里河的楼房都是灰色的,门框是绿色的,不好找,快到中午了,才找到老人的家。
敲了几下门,就听见里面说“来了,来了”,正是老人开的门。他见我手里还拿着他手写的小纸条,一边拉着我进他的画室,一边说,“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没看错你。”
老人画室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漓江,还有水牛,画上的署名都是“李可染”,我说,您就是画家李可染吗?老人看了看我,然后作了一个姿势,像京剧演员亮相似的用京白说道:“正啊是!”
刹那间,老人在医院病房给我的那种憔悴的神态,不见了。老人说话声音也很大,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心里非常兴奋。
他说,“你还想吃巧克力吗?今天不给你吃了,今天给你看看我的画。”他又问我:“你又去医院的小园林了吗?”我说又去了,在那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和实景对照比较,觉得有些小桥、亭子的透视关系还不太准确。
老人说,“这些都不重要。我为什么说要你像看电影那样看呢?就是说,一个多钟头的电影,绝不仅仅是一个画面,而是有很多画面,你脑子里要把印象最深刻的记下来,运用到写生上去,你就能逐步画准确。”
过了一会,他把在隔壁房间里的邹佩珠师母喊了过来,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在医院认识的邓伟。师母连声说,知道,邓伟,邓伟。
可染老师把画室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邹师母从紧邻画室的另一间屋子里端出了一摞画稿。开始我还以为是印刷品,当看到鲁迅故乡绍兴城的时候,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问,“老师,这是你坐在飞机上画的吗?”他笑笑说,“不光是坐的飞机,还是坐的直升飞机呢,我下飞机的时候,一顶轿子在下面接着,我是踩着轿子下来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李可染老师在给我开玩笑,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画上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还有远远近近的小桥,不由得脱口说,“画得真好,老师,您就是英雄啊!”他看了看我,说,“这话怎讲?”我把在积水潭医院见到龙梅、玉荣还有登山英雄仁清平措的情景给老师说了。
可染老师指着我笑微微地说,“今天我没有给你吃糖啊!”
这时,阿姨在门口小声说,“爷爷,饭好了!”
我才知道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连忙要走。老人忙说,小孩,吃饭!我说,不了,我得回家!他说,都中午了,该吃饭了,你还上哪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我还是要走。
到了画室门口,他用非常严厉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了你再走,我李可染比你大的很多,我讲的事情是真实的,也是故事。我一生不会骗人,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解放前我在北平,第一次见齐白石老师的时候,齐老师先看了我的画,并且鼓励我说:“你的画是真正的大写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齐老师要留我吃饭。我听人家说,齐老师很会过日子,生活十分俭朴,家里的点心长毛了,拿出来给人看看,只是客气一下。我当时不好意思在齐老师家里吃饭。齐老师见我执意要走,就说,“如果你不在我这里吃饭,以后就不要再进我的门了!”他严肃地瞪着我,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可染老师又接着说道:“当时,齐老师家的护士对我说,先生留你吃饭,是喜欢你,你就不要违背先生对你的真心。从那以后,每次到老师家,只要是遇上吃饭,我也就不客气,一起跟着吃饭。”说完,老人松了我的手,走进了旁边吃饭的屋子,我只得听话地跟过去。
屋里是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小碗,醋盏,他说,坐吧。他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这时,先生的儿子小可端着饭碗,站在我的旁边吃,李庚夹了一点桌子上的菜,到他自己的屋里吃去了。我吃得很慢,心里也很紧张。他叫我要吃饱,但是我那天太拘谨了,其实并没有吃饱。
吃过中午饭后,又到可染老师的画室。他说,只要是不耽误学习,爷爷随时欢迎你来,欢迎你经常来。
这是唯有的一次,让我叫他“爷爷”。
以后我再喊他“爷爷”,他就说,“叫我李可染,或是叫我李老师。”有一次我把他给我讲的话记在笔记本上,请他订正,上面写的是“李老说”他问我,“我老吗? 人家叫我李老,说好听了,是尊重,不好听呢,就是奉承。”你以后就叫我老师就行了。”
我连连点头说是。
以后,差不多每到星期天我都到可染老师家去一次。遇到中午吃饭,就跟老师一起吃饭,有时走晚了,连晚饭也一起吃了。
吃过中午饭以后,可染先生要去午睡。我的工作,就是在那里为老师磨墨,满满一池子,有时一个钟头都磨不好。要不然,他就找出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或杂志,让我在那里看。
老师在里屋睡觉,我翻书的声音非常小,怕声音大了,惊醒老师。有时想解小便,也不敢开门,怕惊动先生。我当时觉得,这些事情尽管我做得很注意,还是怕打扰老师。
三、学写毛笔字
一天下午,可染老师看了我的笔记本后,说,你写的字很难看啊!说完,他从屋里找出一本字帖,字帖很古旧的样子,好像还缺了几页。“这是《大麻姑仙坛》,是唐朝颜真卿写的。这个帖,我送给你,也算是留个纪念吧。”他说:“颜真卿是中唐时候的人,这是他六十七、八岁的时候书写的。这里面的字,巨细有法,越看越好,你要耐下心来临写。”
可染老师一边说,一边走到画案边,拿出一张宣纸:“写字是一辈子的事,初学写字,要写的大一些。”他从纸上裁下了一截,有八开大小,我说,“老师,这么大的纸,你裁下来了,太可惜了。”他说,“学写字,不要怕用纸。”他把纸一点一点地折叠起来,每个字框里都是“米”字格,然后就在上面写了《麻姑仙坛》几个字。他说,“就写这样大的,以一寸大小为宜。颜真卿的字,有骨有肉,棉里包针,软中有硬。你写到一定程度,基本功扎实了,我再教你写汉碑。”
可染老师是把写毛笔字当成一辈子要做的功课来完成的,从来没有放松过。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他患病失语,手脚麻木的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在毛边纸上写毛笔字。他的法书从古代碑刻中获得了养分,从而领悟到雄大、浑厚、凝重、稚拙等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这些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山水画创作。
我总是想让可染老师教我画画,就说:“您什么时候教我画画呀?”
他说:“教你画画,但不是教你临摹我的画。你要到大自然当中去画,对着实景写生,要画真山、真人、真树。”说到这里,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说到画人,这个事情难啊!我一辈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