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粒市中心的景色和国内小县城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会有四五层的高楼,外面贴了土里土气的白色瓷砖,一整面外墙上全是国际名牌的大幅广告,无论是香奈儿还是费拉格慕一应俱全,简直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
只有一条酒吧街,极有风情。苏米本来打算去吃大排档,方靖看着一家柬式火锅店无比眼馋,死拉货拽把她拖了入内。
苏米坐下之后面色仍然有些不安,坦白道:“方,我没有钱。”
方靖递给她菜单,说:“没关系,这顿我应当请你。你对印度神话了解很深,只怕雇佣一个专业导游也不如你讲得有趣又充实。”
女孩哈哈大笑:“吴哥窟我已经来了四次。”
“四次!”方靖讶然。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端上冰镇的饮料,是当地特产的吴哥啤酒,口味清淡,却有一股醇厚的啤酒花香味。晚风徐来,吹得店门口的红灯笼摇摇摆摆,一抹暖色在幽蓝的夜色里无比撩人。女孩黝黑的面孔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眸子被桌上小小的蜡烛映得润泽而澄澈。
苏米说她其实没读过几天书,是菲律宾普通的贫民家庭。一个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的英国女医生,雇了她的母亲做佣人,教了她基本的英文。十五岁时她就开始做服装厂女工,因为英文说得好,女医生离开菲律宾前往贝鲁特时,便带她一起出去,从此她便成为菲律宾劳务输出大军中的一员。
“我都忘了我换了多少家帮佣。工作并不累,做做清洁、带小孩出去玩,偶尔煮锅咖喱冒充亚洲风味。在海外的美国人比欧洲人好伺候,他们在本国也不过是中产,只有在第三世界国家才能摆摆呼来喝去的谱。”
苏米点了一根烟,在藤沙发上缩起身子,抱住膝盖。“最久的一家是三年,有六七岁的小孩。那时候我认得的单词不超过二十个,天天跟了小孩学习读写,辞工时我已考到了英文资格。后来当过导游、当过翻译,现在是宿雾一家小学的英文教师。”
方靖不由赞叹:“好丰富的人生经历。”
苏米微笑,弹弹烟灰,不反驳也不赞同。
方靖原本的行程计划是个大杂烩,主要构架来自孤星的黄色小宝书和一本《柬埔寨:五月盛放》,兼有网络上搜集到的资料填补细节。苏米帮他重新安排了行程,把七天的通用门票花得物超所值。两人洗过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干净,在楼下小茶店里一人一杯冰咖啡,把地图摊在小桌上研究。
“只看旅游手册是绝对不够的,”苏米说,“天色变化、四季更迭、体力强弱,但最重要的是个人喜好。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像普通游客,四处看看,但不仔细。第二次来几乎把所有景点逛遍,疲惫不堪,回去大病一场。这一次心里便十分清楚。”
方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必陪我去看你不想看的景点,已经十分感谢你了。”
苏米大笑起来:“在吴哥没有我不想看的景点,我们行程的不同之处不在暹粒。四天后我会去贡布看贡斋河,然后返北去波哥国家公园。何况,和你一起旅行十分有趣。”
方靖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崩密烈和高布斯滨一带,因为山路难走,苏米特意带他前往。这四天过得极为充实,因为行程安排得当,又不会在景点之间疲于奔命。清晨起床,趁着天凉出门去逛,最炎热的午间回到旅馆休息歇晌,养好精神下午再度出发。
苏米要走的那天,方靖帮她背了包,走到旅行社门口,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大排档吃午餐。
苏米说:“最遗憾的是没有能陪你去看吴哥通王城。请务必在日落时去看,吴哥通王城不如吴哥窟那么大,你下午三点出发,五点不到便可以逛完。”说到这里她嘴角微微有些嘲讽,笑了笑说,“这时候请你把相机收起来,不要再想什么取景什么构图,在落日的吴哥通王城,你这样纯属糟蹋美景。我第一次看到吴哥通王城的落日,仿佛中了一个魔咒。我已经来了四次,只要攒够了钱,有生之年或许会不断再来。”
这几天方靖举相机举得手酸,自知一副傻瓜游客的样子,有些羞赧地笑笑:“给我留个电邮地址吧,我好把照片发给你。”
苏米说:“把我们的合照发给我就行了,我想留作纪念。”
大巴到达,方靖把她的旅行包塞进车厢。分别在即,居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米突然狠狠抱了方靖一下,犹豫了半天,最终开口,表情坦诚而自然。
“方,像你一样的人,在我的国家有很多很多。有些事情并不是别人在意,而是你自己在意。Take care。”
方靖回抱她,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
“认识你很高兴,苏米。Take care。”
吴哥通王城最着名的便是无数尊的四面佛像,在整个建筑群里,似乎找不到哪怕一个角落不被这些佛像所注视着的。那许多眼睛从四面八方俯瞰着世间,却不高高在上,没有神祗的高傲衬托内心想要臣服的卑贱。慈悲、通达、智慧,诸多复杂而细腻的感情揉杂在那一张张饱经风雨沧桑的面孔上,展现出来的便是这样一种神秘而安详的笑容,眉眼圆润、鼻子丰满、嘴角温柔。这些面孔究竟是谁、为何而笑,几百年来无人得知。偶尔有些石雕头上生着野花野草,修修长长一束,从佛像头顶的莲花妆饰垂到鬓边,让人情不自禁想起“簪花”这个词来,平添几分生趣。
方靖想起卢浮宫里的大理石雕像,那是一种尖利的美。每一张面孔都是不同的,从颧骨的高低起伏,到表情上些微的区别,却共享着同一种气质,一种属于东方的哲学。
起初他只觉得越走越昏沉,那些石雕在眼前恍惚了真形。用力揉揉眼,才发现原来天色沉暗。抬头看看,只怕恐怕马上就要下雨。此时游人已经十分稀少,大多急着往外走。他选了一处回廊,坐在廊檐下。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大滴大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