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叹了口气,把页面关掉。从今天他所目睹的事实来说,影评人的看法实在不能算得偏颇。只是,纵观周策的演艺之路,除了一些明显就是圈粉丝钱的小制作烂片,有时他也会拿到一两个好剧本,比如正在拍摄的这部。导演杨庆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海龟,一归国就高调宣称要冲击华语片市场。事实上他前两部电影方靖都去看了,从技术角度来说无论是镜头美工演员几乎都是无可挑剔,然而票房惨败,赔得几乎血本无归,唯一的理由,被杨庆自己称为“观众尚不具备欣赏文艺片的眼光”,然而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根本看不懂”也是他们拒绝此片最正当不过的理由了。
无论如何,周策今年已经三十有六,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厚着脸皮叫自己“偶像派”。再过几年,这碗青春饭也就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了,与杨庆这样的导演合作正是他转型的一次天赐良机。
方靖忍不住回想今天在片场所看到的周策。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个高大英俊的美男子,只是这种英俊看多了不免有几分平面感,一种无法在摄影机的运转下挥洒自如的平面感。或许他是知道的,方靖想。周策努力地去揣测这个角色,然而他无论怎么表现,不是太过夸张就是太过僵硬,在一次一次NG之后周策也终于开始手足无措,即便事先有过排演,被导演一次又一次推翻他所建立的角色,这个美男子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卑微乞求的神色来——让人忍不住觉得他可怜。
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方靖自嘲地想,然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打开未完成的论文。
不知被哪个没有职业尊严的贼偷掉的那辆老爷车,让方靖在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中周转腾挪变得更加困难。他住得离学校并不远,可惜地界偏僻,公车站要走十五分钟才能到,公车路线还要绕个大圈子。如果步行去学校,只需要横穿一个公园,走二十分钟就到了。而且那公园里景致也不错。
那天早上四点半方靖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他住的是地下室,抬头看窗,已经有了斑斑雨痕。他睡觉一向很沉,但一旦被吵醒,再睡就很困难,翻身之间已经觉得睡意全无。仍然贪恋床铺间的柔软温暖,方靖躺在床上,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已经开始想今天一天的日程。过了几分钟,他还是决定放弃赖床的打算。早上他有一节表演课。这是他的弱项,早点去占个空教室练习一下也不错。方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洗漱。
出门的时候天刚鱼肚白,薄薄的乌云掩着东方一线暖色,雨丝虽不见得急,却在空气中氤氲着成了一层透明的雾,街边的草木被洗得嫩绿发亮,隔着雨雾看过去,仿佛一杯刚泡好的新茶。那时估计只有五点多钟,天气又不好,公园的后门也没开。所幸铁门并不高,方靖攀着铁栏杆翻了过去。他没带伞,穿了骑车时常用的军绿色雨衣,小心地从水洼上跳着走。
平时在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一个都没有,耳边静悄悄地只能听见雨点细碎地打在雨衣风帽上的声音。方靖刚绕过公园里的花圃,想从一排灌木丛中间挤出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对面的凉亭里有个人。
那人侧对着他,坐在凉亭里的长椅上,低头在抚弄一条圣伯纳。那狗褐白色毛皮油亮,异常肥壮,胖得几乎看不出圣伯纳应有的坚毅挺拔。事实上那狗哪怕胖得跟河马那么大也不足以让方靖停住脚步——摸狗的那人,好像是周策。
他跟那天在片场时不太一样。上镜之前演员得化装,尤其是年纪已然不能算轻的周策,聚光灯下,方靖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脸部线条柔和而俊朗。而面前这个低头弄狗的人眼底发青,下巴上略有胡茬,面容多少有些憔悴。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线衣,双肩拱起时,一把瘦骨好像要把衣服戳破似的嶙峋。
方靖在灌木丛后面停了几秒钟,决定绕开走,虽说周策绝无认得出他这个片场杂工的道理。就在他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周策说话了。
“我原想着,这件事早点办完也好。”
方靖呆了一下。这是《苦夏》的台词,而且就是他早退那天,周策NG了不下四十次的那段台词。他像着了魔一样收住脚步,躲在灌木丛后面向外窥视。
周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手手肘搁在膝盖上,右手托着圣伯纳的下巴。
“现在世道乱,你和宜林早点成亲,跟他去南边姨妈家。”他顿了顿,这里是女主角的台词,片刻后他又开口,语气仍然是沉稳而阴郁的,却有些许急促而颤抖,“你不要跟我争了,舅舅已经定好了的事……他是你爹!我也是被他养到这么大的!”声线骤然拔高,圣伯纳好像吃了一惊。
“……你究竟要什么?”周策猛地放开手,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凉亭的另一边,背对着方靖的方向。那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跟上去。
“你就是要我一句话吗?可就算说了又能怎样?”他扬起头,肩膀疲惫地松了下去,又仿佛是一种解脱。“我已经报名参军了,后天就走……别再逼我了!”
然后就是死一样的沉默。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已经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女性,她陷入了绝望,泪水滴落在胸前盘花的纽扣上,她却无知无觉,只能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仿佛一堵延绵到天边的墙,隔断了所有的思念。
“……不,别走!”周策猛然间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地上,一把将那条圣伯纳抱在怀里。
“我爱你。”然后,他无声地抽泣起来。肩膀上的狗吐着舌头,胖脸上显现出一种傻呵呵的神情。
方靖的眼睛瞪得有食堂卖的四喜丸子那么大。
第二章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绕道走,小心翼翼地顺着灌木丛溜过去,迅速躲到一堆太湖石后面,然后像有个鬼在后面追一样,一路跑过人工湖上的拱桥。
他几乎是一路飞奔到学校的,好像要用跑来避免选择究竟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这件事。究竟是看到一场如此精彩的现场表演而感到狂喜,无意中窥得他人隐私的尴尬,还是嫉贤妒能者在此时应有的愤怒?说不清。他的心一路都在砰砰乱跳,不是因为奔跑。
原本打算在空教室里独自练习的计划也被打破了,脱掉那件往下滴水的雨衣以后,他就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台上,盯着空荡荡的教室里某个虚无的点看。这个教室里每天都有无数怀揣着演员梦的学生在此模拟人生百味,有人说古老的剧场常有幽灵,不是在此表演过的演员,而是那些被创造地过于鲜活以至于有了无形的生命的角色。他们常常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的舞台,发出哧哧的窃笑。
直到表演课的老师走了进来他才惊醒。教这节课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女人,早年是学京剧的,刀马旦,举手投足都有种潇洒的架势,看到方靖在教室里发呆,打趣道:“又在用功?要是每个学生都像你这么认真,我就轻松了。”
“不是……”方靖窘迫地抓抓脑袋,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干。“郑老师你也很早。”
“习惯了,”郑易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镜子,捋着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年轻时每天六点起来练功吊嗓,老了以后一到这个点儿就睡不着,索性来得早点。”
按照方靖平时的圆滑,本应在此时附和恭维几句,只是今天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几次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郑易也发现了他的异样,有些奇怪地走到他面前来盯着他的脸,“小方,你没事吧?我知道你在打工,但累成这样也该多休息休息。你要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我是很开明的,绝对不扣你出勤率。”
“不是……”方靖苦着脸想了又想,终于叹了口气。“老师,能问你个问题吗?”
“除了我女儿手机号码,你问什么都行。”郑易狭促一笑。她的女儿今年才十九,也在本校念书,是着名的校花。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学生抢着报校花娘亲的课,美其名曰曲线救国。
“老师,你觉得什么才算演员的职业道德?”
郑易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严肃的一个问题,敛了笑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话题可就大了……”她慢慢地说,“实际上,我觉得演员和其他工作没有什么不同,尽心尽力,力求完美,只要这样就行了。私生活上的事倒另说,不做虚假广告、不追打记者……”眼见郑易又要开始话痨,方靖快速打断她的话,“我是说,假如一个演员,没有天分但是努力去演好一个角色,是不是比自己有能力演好却故意演砸,更有……嗯……更有职业道德一点?”
郑易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还没见过故意演砸角色的演员呢,吃饱了撑的砸自己饭碗呐?”
郑易拍拍他的肩膀。“演戏这回事天份固然重要,勤能补拙也是有的,老一辈人说曲不离口,就是这个意思,一年不练,好苗子也完了。”
方靖在心里嘀咕:“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我自己。”仍是感激郑易的鼓励,恭敬地说,“谢谢郑老师,我明白了。”
那天的课上的一塌糊涂,和一个女同学捉对练习的时候台词念得磕磕绊绊,到最后那姑娘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郑易一向倒是挺喜欢这个老实勤奋的学生,又因为早上那番话,对他特别有耐心,甚至拍胸口保证帮他补课。只是接下来的两天里,周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