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去世多年后的今天,依旧驾驭着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既轻易掀起他们心中的涟漪,也轻易抚平他们心中的怒气,亦轻易左右着他们的言行,更轻易令他们网开一面放过了刘琨煜。
那阉人有幸受此庇佑,得与失、恩与义、福兮祸兮?
季云卿终于从尘封的记忆中挖掘出了关于他的片段,想起吉兰泰身边曾有一名奇丑的太监。正是这名相貌丑陋的太监,在他俩私奔的时候,“高抬贵手”打开了府邸的后门,成就了这一段极悲的缘分。
至此,季云卿决定听从儿子的安排,不予追究,就此作罢。然而他那儿子,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当初您跟我娘好的时候,知道她是满人吧?”做儿子的偏执于声讨老父,语调冷硬的问道。
“知道……”做父亲的如同被告,神色凄楚、轻垂头颅。
“知道她家里是做官的吧?”
“知道……”
“知道局势动荡,总有一天满清要垮台吧?”
“知道……”
“知道满清的官宦家庭受到的冲击会更大吧?”
“知道……”
“既然您样样都知道、样样都明了,那摆明了是甘愿承担任何后果的是不是这样?”
“是……”
“那我想问问您。”白九棠浓眉紧拧,目如凶器,“经过深思熟虑做下的决定,怎么能转眼间全盘否定?要她的也是您、弃她的也是您,夜深人静的时候您睡得着么?”
季云卿被拉入了尘封的往事中,面孔如揉皱的宣纸一般,即便抹平了也斑斑皱褶,他心如刀绞的皱紧了眉头,想要申辩却感到口拙,想要认罪却感到承受不及的痛。
房间里铺满了旧事的尘埃,沾满了旧事的悲怆,它不再像是一间禅房,而像是一道刑法。
静默时、亡魂控诉;出言时、生人行刑。亡妻是弓、其子是箭,季云卿被钉在鹄心,注定了万箭穿心的痛。
“回答我”儿子已不再是儿子,儿子是手持利器的讨伐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您睡得着么?”
这质问出自任何知情人之口皆有杀伤力,何况是这段不幸经历的当事人……
那厢的老父已不再是老父,而是手无寸铁的囚徒,他哑口无言的抬起手掌,将整个脸庞埋了进去,许久之后,无比艰难的说道:“我没想过要抛妻弃子,真没这么想过……”
“您把她带到无锡又把她扔在了无锡,这不叫抛弃叫什么?”白九棠怒目圆瞪的扯起喉咙吼道。
“我没想过要丢下你们”季云卿突地拔高了音量,抬起头来悲愤的哀嚎道:“我只是想制造一个遗弃的假象,撬开洪门的山门再说。可我低估了你母亲那要强的性格,她竟然只字片语不留,从此退出我了的人生这么多年以来,我找遍了所有她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却独独没想到她就在川沙乡下”
这一段往事对白九棠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和空白的,因为他的消息来源仅限于其母,齐佳氏无福知道的内情,也是他耿耿于怀的结症所在。
“这么说起来,事过境迁后您曾找寻过我娘?”白九棠出神的锁着眉心,目光黯然无色的落在别处。
“怎么能叫事过境迁?我头年深秋离家、次年三月返锡,前后不到半年时间,若非匆忙赶回,现在何来青帮‘通字辈’季云卿?若非在前程和家眷之间做出了选择,我现在应该是洪门的人”季云卿激愤得即要老泪纵横。
白九棠的气焰骤然下落,怔了半饷才抬起眼来,望向老父冷冷的说:“大错已铸成,亡羊补牢有何意义您应该比任何人更了解她,那是一个骨子里渗着铁砂的女人,她接受不了遗弃的结局,只得先一步离开伤心地。”
说罢,重重的闭了闭眼,有气无力的抬手抚了抚额,“罢了,过去的事情,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刘琨煜的事情就这么定,我先回了。”
衬着他离开的身影,季云卿止不住眼巴巴的唤道:“九棠你真打算一辈子都不认我么?”
那厢在门边顿步,沉默了几秒,开口说道:“听老天的安排吧……至少我现在办不到,对不起。”
问安三部曲终于落下了帷幕。
苏三的生活有望恢复“正常”。
不管天有多大地有多广,也不管时局好坏、或是那位总统上台……一切的一切都是尘埃,她只管胡吃闷睡好好养胎,专心将那“十月革…命”拿出个成绩来。
近来几日行程紧凑,外加夫君夜夜痴缠,白苏氏大感身体吃不消,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睁开眼来第一件事是扭头看了一看,但见某人早已不见踪迹,甚而连睡痕也近消失,想来是一大清早就出了门,现在也不知是在小东门还是会乐里,总之是没见过这么忙的流氓,跟个陀螺似的不停猛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