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奇怪的剧情只有在我的小说里才会出现。我的嘴张成O形,吴医生笑着继续说道:
“王大爷来我这里接受心理疏导的时候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我无法把你的名字和真人对上号,直到那天王大爷在医院门口和别人发生口角,而你陪他去买鸡蛋,我就猜到了那应该是你。”
听到医生说我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之后,我真的很惭愧,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居然被别人评为热心人。
“吴大夫刚才说王大爷来这里接受心理疏导,是因为他得了什么特殊的心理疾病么?是老年痴呆或者老年抑郁症么?”
“恰恰不是这种常见的心理疾病,而是——脸盲症。”
“脸盲症?”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它让我想起另一个常听到的“夜盲症”。
“其实解释起来很简单:脸盲症就是患者对熟人健忘,但是为了记住别人,又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就会凭借自己的记忆力记住与他交往过的人的声线特点,穿衣风格,发型,还有行为方式等等一系列特征,否则他们就认不出别人了。其实他们活得也很痛苦,毕竟记忆这东西会减退的,尤其是对老年人而言。王大爷在工作岗位上一干这么久,不希望别人说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是一无是处的人,所以顶着被发现其实是‘脸盲症’患者的压力,每天来我们这里接受心理疏导。”
“脸盲症无法治愈么?”
“目前为止尚没有解决办法,而且脸盲症还有遗传因素的影响,即使是后天原因造成,也会有很多致病原因。如果你今天突然因为嗓子发炎而声音变得沙哑,并且换了衣服,剪了头发,再去跟王大爷说话,他可能就会花很长时间才能把你认出来。”
跟吴医生告别之后,一个人走在路上,我紧紧握着皮包,这个皮包里装着王大爷生前在门卫工作时记下的所有登记簿,此刻,它们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刺眼的阳光平行射进我的眼里,我的眼刺痛地流下眼泪,身旁的冷饮店门口响动着炒酸奶机器的嗡嗡声,往前十米的下水道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在这样的城市里,走在街道上,嘴唇不停地噏动,我快要哭了出来。
在这个光线都射不进的公文皮包里,登记薄的每一页都记录着王大爷一笔一画写下的字迹:范青木的个子在一米七五左右,留着寸头,不戴眼镜,大学教师,偶尔会穿军绿色的短袖衬衫,下面一条亚麻色的长裤,说话声音很随和;唐赫,刑警大队副队长,四十岁出头,眼睛锐利,高鼻梁,不爱笑,做事雷厉风行,声音如洪钟般有力……他认认真真地把每个经过他眼前的人的外在特征写下来,生怕下回闹出笑话被人们发现他有“脸盲症”。
“王大爷在工作岗位上一干这么久,不希望别人说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是一无是处的人。”
刚才吴医生的话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我忍住了哭声,我想,无论这个城市多么糟糕,总会有为了证明自己价值的人努力地生活,坚强地生活,不想被人说成一无是处的人。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推测的话——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卓伟每天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来上班?难道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王大爷得“脸盲症”的秘密?这一发现让我的身体在三十七度的高温天气里打了一个冷颤。
然而,我又马上推翻了这个令我汗毛都竖起来的假设,因为我清楚地记得王大爷说案发当晚,卓伟进校的时候是在登记簿上签了字的,如果王大爷认识卓伟,是不会让他再签字的,毕竟都是老熟人了。
可这样推断又不对了,既然是老熟人为什么要签字?太矛盾了。
就在我思考这么恼人的问题时,我又看到了吴幽丽,她正远远地盯着百络,百络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朝超市的方向走去。我跟他打招呼:“嗨,百络,刚去进货了么?”
“没有,收银机出故障了,我拿去修理,刚刚回来!”
“这样啊,能去你店里坐坐么?”
“没问题,过来吧,老板去学校接孩子放学了。小姑娘,快跟上!”百络对身后的吴幽丽说。
我和吴幽丽一前一后地跟着百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感觉,百络和吴幽丽之间有着一层隐秘的关系,否则她不会一直跟着百络,可这层关系是什么呢?
我们来到小超市,百络熟练地把收银机安装好:“我在监狱的时候选了一门课程,就是电子仪器方面的,组装电脑,修理电表,我一学就会,这也得益于我以前是物理老师,电路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把它看做是人的血管,四通八达就像电路一样,哪个地方要是阻塞了,就不通电了。”
我突然一惊:“百兄以前是物理老师?”
见说漏了嘴,他马上不吭声了,试了一下启动,收银机“嘀”地响了一声,启动了。他笑着问吴幽丽今天要买点什么,吴幽丽指了指收银机旁大蘑菇底座上插着的棒棒糖,说“这个!”
“小姑娘,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你看你都快成小胖熊了!”
百络把棒棒糖从大蘑菇上取下来,交给吴幽丽。她高兴地扭着胖乎乎的身体跑出了超市。刚出去五六米远,突然转过身对我说:“范老师,我哥让我通知你这周末到我家做客,一定要来啊!”
我冲她挥挥手,然后扭头看着认真查货的百络。
“百兄,我有一件事情问您,希望您不要介意——您的妻子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百络像没听见一样把一个掉在货架后面的桶装白象方便面放回原处,转身走向我的时候,他弯下腰检查货架最下层的豆干,接着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嘛,再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抬起头,看到我注视着他,就对我笑了笑。
(5)
据说警方那边也得知了王大爷是“脸盲症”患者的消息,可是警方还是没有明白,王大爷握着没有笔芯的签字笔是在暗示什么。
“没有笔芯的签字笔暗示着什么呢?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啊,范老师,您怎么想?”
林麟陪着我坐在少年宫一层大厅的最后一排,他小声地问我。马上就要轮到吴幽丽上台表演了,显然他的注意力不在节目上面。他的腿上放着一个顶端有着绿色金属夹的木质垫板,那上面夹着案件记录。他哗啦哗啦地翻着,懊恼的时候喝一口灌装咖啡,咽咖啡的声音已经招来旁边观众愤怒的眼光。
“没有笔芯不就说明里面的墨用完了,该换新的了。”我无所谓地回答了一句。
“你、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主持人报幕:“请欣赏由师范附小六年级三班吴幽丽带来的独唱《小小少年》。”
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林麟也在我的带动下勉强把脸转向舞台。吴幽丽胖墩墩的身上穿了一件海魂衫,抱着吉他坐在了酒吧椅一样的凳子上,架着吉他的那条腿踩着凳子下面的金属圈,她调整了下嘴前的麦克风角度。我立刻听到有的家长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会弹吉他了,真厉害。”
吴幽丽先弹了一段带和弦的过门,在十秒之后,开始了《小小少年》的前奏,台下的掌声并没有扰乱吴幽丽的情绪,她很平稳地演奏着。我曾听过用口琴和手风琴演奏的《小小少年》,却第一次听到吉他演奏的版本。吴幽丽不仅吉他弹得好,歌喉也非常甜美,她居然能让自己的音色介于男生原版和女生自身的嗓音之间,真是耳目一新。最后一段是用波兰语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