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红说她刚去前拐胡同去给人家送衣服。她酒喝得很爽快,李天然也乐得这么喝。不必敬,也不必劝。可是面才吃了一半,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那个伙计和掌灶的师傅在店门口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还不时咬着耳朵说话,还笑出声儿。
关巧红放下了筷子,深深吐了口气。他也放下了筷子,从口袋摸出了几毛钱,摆在桌上;“咱们走吧。”
雨还在下,小了点儿。他撑着伞,觉察出身旁巧红还在用那块花布抹眼睛。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在雾般的雨中静静行走。
12 一宇洋行(4)
他们一直到西总布胡同才回头。雨又小了点儿。路上多了些人。
二人无语地到了她的胡同口。李天然停了下来,她也住了脚。
“巧红……”他顿了顿,发觉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听我说,你谁也不依,谁也不靠。你干你的活儿,你过你的日子……谁的气也不用去受。”
两个人站在空空的行人道上。罩在他们头上那把油伞,罩住了雨水,罩住了外面的一切,圈出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关巧红那双已经带点红肿的眼睛,刷地一下子流下来几串泪珠。
李天然看见她用的那块包袱皮已经全湿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条蓝手绢,递给了她。关巧红接了过来,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子。
“再走会儿?”
关巧红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有点儿脸红;“没事儿……您回去吧……伞您带着,我两步路就到家……”
他还是把油伞交给了巧红,偏头看了看天,伸手接了接空中飘着的雨丝,又一张手;“这叫什么雨?”
她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不叫雨叫什么?”
他又抓了把雨丝,再一张手给她看;“这叫天上洒下来的云。”
关巧红笑了;“您真是外国住久了,”也伸手在空中抓了把雨丝,也张开了手;“这天上洒下来的云,我们管它叫雨……”
然后又把伞塞回他手上,转身跑进了烟袋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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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火烧仓库(1)
李天然望着巧红一身蓝的丰满背影消失在小胡同里,又撑着油伞站了会儿,才往家走。
没过几个胡同,就觉得好在有把伞。
他进了院子,瞄见徐太太在厨房里生火。他上了台阶,脱了湿湿的大衣,顺手把油伞立在房门口,进了北屋。
洗完弄完,他换了身便衣,绕着回廊走到厨房门口,跟徐太太说,天儿不好,早点儿回去。徐太太说还不到五点,火都生了,雨也没停,就给他用鸡子儿炒了一大盘儿馒头,弄了碗肉片儿汤。
雨还在那儿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来。李天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伞,给了徐太太。
他找出来马大夫送他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北墙那四幅陈半丁的春夏秋冬,抿着酒……秋天回的北平,现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个名字,不再光是一张圆脸了,还有了两处三处地址……墙边暖气吱吱地响了起来,漏出一丝蒸气。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窝囊。他明白,像巧红这么一个年轻寡妇,这种身段,这种长相,什么事儿不干,就上个街,买个菜,就已经会招来一大堆眼睛和闲话,那再跟个大男人一块儿……寡妇好欺,刘妈不就提过,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们那个小杂院叫寡妇院儿吗?他回想当时,真想好好儿教训那两个伙计一顿,可是又怎么样?这么大一个北平,就这么两个浑蛋?从小就听大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这种人间羞辱?这算是件小事吧?没流血,没死人,还是因为是巧红?而且他当时在场?好在临分手,她心情好了一点儿,给了他把伞,还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后说话可真要小心,怎么连“天上洒下来的云”这么肉麻的话都出了口……
他似乎觉得房顶上轻轻一声瓦响。
他慢慢坐直,沉住气,又听了会儿。没有动静,只是雨声和风声。他添了点儿酒,正要举杯,上头又是微微“吧”的一声。他听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进了睡房,没开灯,摸黑找出那顶帽子,套上皮夹克,轻轻打开了后窗。外边后花园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滴滴地雨落枝叶之声,他扶着窗沿,屏着气,等了一两秒钟,翻身进了花园。
他沿着他家后墙摸到了围墙,矮身一跃,上去了,再从墙头上了他北房屋顶。墙角那棵枣树虽然叶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树枝还是遮住了房顶一角。他一动不动,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细细张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风阵阵。他弯着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绕了一圈。没人。他下了房,进了东边的扁担胡同。路口上的街灯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声微弱凄凉的“夜壶——”,不知道从哪儿飘了过来。
他上了王驸马胡同,还是没人。回到了大门口,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弹了出去,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前院。
正屋的灯还亮着,一切静静的。他上了台阶,一推北屋的门,手一停。
师叔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