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芬死了。以前我至少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如今我真的彻底没有了妈。我跟着舅舅带着李淑芬回了家。准确地讲,她是没有家的,是我们回到舅舅家里。她生前一直住在广东,没有结婚,很少回来,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孤苦无依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如今她躺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我内心一夜之间长满了杂草,很不是滋味。
死亡是不是人生的终点?人死之后,她生前所犯的错就跟着消散了吗?原本我应该原谅一个死人,可是如今她不管不顾地离开了我,那些报复她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她就不在了。她永远是那样狠心,到底也没有给我一个做孩子的机会,哪怕是做坏孩子。
生前我没有好好做她的儿子,她死后我却给她做了一回孝子。她下葬的那天早晨,天像是漏了一样下着倾盆大雨。她的墓穴里灌满了水,无法下葬。众人找来小卖部的一把大伞,遮在她的墓穴上面。来送她的人不多,都成了落鸡汤,衣服全都湿透了,雨顺着头发不断地流下来,人在地里寸步难行。墓穴的积水十来个人清理了很久,也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舅舅说算了,就这样下葬吧!再这样下去会误了时辰。我不知怎么了,突然跳进了墓穴,拦住了正要落下的棺木,开始清理积水。热泪滴落在雨水中,激起了涟漪。
要落下的棺木又被重新放在了原地,有人小声地哭泣,越来越多的人重新跳下了墓穴。墓穴里的水越来越少。李淑芬这一生,匆匆来,又匆匆离开,只留了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
从坟地回家的路上,天突然晴了,太阳从云层里爬了出来。我的腿上满是淤泥,衣服湿透了。那淤泥和水就那样长在了我的身体里,无论是白天黑夜,我总是觉得身体黏糊糊的,有一种潮湿的感觉。
回到舅舅家的时候,我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老太太。前两天她看起来还精神抖擞的,如今似一夜之间就萎靡不振了。看见我的时候,她眼睛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光。她拉着我的手一直重复地喊着好孩子、好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李淑芬对我,对她的亲人,对每一个爱着她的人,都是如此狠心。
离开的时候,老太太一直拉着我的手问:“你何时再来看我?”
我说:“有时间就来。”因为李淑芬,老太太和我成了同样孤独的人。
在车站的时候,老太太把一张银行卡递到我的手里,悄声说:“这是她留给你,让你娶媳妇用的。你别怪她,她这一生太苦了。”
我本不想要,只是看见老太太那期待的眼神,心就软了下来,把那张银行卡收进了背包。她说:“孩子,密码是你生日,一九八六年六月六日。”
六月六日,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日期。何正强告诉我,我的生日是十二月二日。原来我这些年,连生日都不是自己的。
我向她道别:“外婆我走了,你回去吧!”然后我进了车站,上了车,看见老太太还站在车站外向车上张望着。她的脸突然变成了李淑芬的脸,正温柔地看着我,而我在那一刻似乎变成了一个有妈妈的孩子。
我回到镇上的房子的时候,何生还在。更神奇的是她和楚阳在一起,两个人坐在我的床上吃着苹果,好像还聊着什么。
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又如何在短时间内如此熟悉的。不过此刻我完全没有心情关心这些,只觉得很累,爬上床就那样呆呆地躺着,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没有一点生气。
李淑芬死了之后很久,我一直梦见她跟我说:“儿子,我被水淹没了,无法呼吸。”醒来之后,才发现那只是梦,她已经不在了。梦里,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样子,很美,美得妖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不对,我在外婆的相册里看见过她那个样子。她怀里抱着我,那时候我很小,大概是六个月的样子。她笑着,那笑容能融化一座冰山。我把那张照片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假装我曾经也是一个有母亲疼爱的孩子。
何生在家待了很久。我问她回来干什么,她说自己累了,想回来歇歇。还说她刚好准备换工作,索性就辞了原来的工作,这样就可以肆意地休假,等休息好了,再回去上班。
其实我心里知道,她回来就是怕我自杀。不过这沉甸甸的爱让我不敢再生出轻生的念头。何生总是和楚阳混在一起,我不知道她这个不善交际的人,怎么就会愿意和那样一个小丫头整日混在一起。
楚阳开始频繁地来找我,每次来的时候,她都说自己来找何生。很快何生就会闻风而来,于是她们都顺理成章地待在我的房子里。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何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那天,我刚下班就看见她等在我的房子门口,我刚打开门她便跟了进来,然后问我:“哥,你觉得楚阳如何?”我说:“挺好的。”她一边关窗子,一边看着我轻声地问:“那让她做我嫂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心情。”
“哥,人总要活下去。你不能太自私,你要活着。你不光是给自己条活路,也是给我。你活着我就活着。”
“那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找一个活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