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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消失（第1页）

W雪下了整整一夜，何正强替我把房间里的火炉生起来了，那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温度。炕烧得热烘烘的，我躺在被窝里，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想起在狱中的生活。

穆清依然联系不上，我的爱情刚开始就结束了。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感到意外。何生回来之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些声音。她喜欢待在我的房子里看书，或者趴在窗台上发呆。

我跟何生说穆清消失了。

何生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她说：“像她那样的女子，并不适合你。这样也好，反正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欣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表情，我有那么一瞬间很厌恶。我厌恶她如此清醒，厌恶她从不给我留任何幻想的余地，把所有事情都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不过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穆清死了。那天是大年初七，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一则新闻。新闻里说一个来云南支教的女子疑似被杀害，目前死者身份不详。新闻里死者面部模糊不清，可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头上那个发卡——她来见我那天头上戴着的那个发卡。

我看着那个新闻，心像是被什么挖走了一样，曾经因为她而变得柔软的那些东西，再次变得坚硬。我失去了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穆清。

同时知道这个消息的还有何生。她拿着手机站在我的房间门口，迟迟不说话，也不进来。我们两个就那样沉默着。她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眼睛红得厉害，低着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决定去云南。我想知道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穆清，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生与死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上一次面对生死，我才十九岁。刀子没入那个人身体的时候，我的脑子是蒙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了好多血，染红了我的手，染红了洁白的地板，染红了整个世界，然后把我拖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关进围墙之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只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这些年，过得很辛苦。直到遇见王虎，我才知道啥是人过的日子。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怎么做？或许我还是会那样做。王虎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人该有的样子，而关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一点都不关心。无论他对别人怎样，他对我是真的好。

后来我也想过，可能那只是他笼络我的一种方法。可那又怎样，即使如此，我也像人一样活了一年，活得潇洒快活。

那年我来到那座城市，那是一个和村子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没有人在意你是谁，甚至没有人看你一眼。我就那样漂着，找了很多工作，都做不长久。后来我开始流浪，睡在大街上，晚上去捡垃圾，早晨去卖掉，用挣的钱买来馒头充饥。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睡在广场的椅子上。这时，走过来一个男人，他比我还脏，可能与我有一样悲惨的人生。不过有相同遭遇的人，有时候并不会相互理解、惺惺相惜，反而会彼此仇视。

我们为了争夺地盘而打架，就像草原上争夺地盘的野兽一样。那场争斗我赢了，那个流浪汉被我打得趴在地上。他脸上的血顺着脸颊滴落，把他那张狰狞的脸，衬得像个鬼。

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争斗。输了之后，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地上爬起来看了我一眼，而后竟然咧着嘴笑了，那笑在黑夜里显得十分诡异。他就那样笑着离开了。他比我老很多，头发都白了。他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走路一摇一晃的，像极了何正强。

不知怎么回事，我看着他突然就落泪了。而王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那个男人走了之后，我看见站在远处的王虎，他缓缓地向我走来。王虎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穿着一套运动衣，眼睛如鹰。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本能地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我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手上还沾着那个流浪汉的血。

我等待着另一场争斗。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输，因为我的心在颤抖，他的目光已经杀死了我。我可以在一个瘸了腿的流浪汉面前有无尽的勇气和自信，因为我们都来自地狱。可是这样一个人间的人出现，我作为鬼的自卑感突然就生了出来。

只是争斗并没有来，他小声地问我：“孩子，你怎么住在这里？”那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就是今天，我依然能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心依然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备感温暖。我没有回答他，继续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说：“你真的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在笑。

他坐了下来，轻声说：“既然你无处可去，那我带你回家吧！”

于是我跟着他走了。之后我一直跟着他。他对我极好，总是叫我孩子，但平时很少与我说话。我被安排在一家夜总会当服务生。我有了工作，有了住的地方，还有了钱。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鬼了，而是个人。

这家夜总会是他的产业，但他来得很少。店里人都知道我是老板的人，对我很客气。我总想做点什么事情报答他，若是有人闹事，我总是冲在最前面，用打流浪汉的凶狠制住那群闹事的人。看见我浑身是伤，他从不多问，而是会给我钱，也会让人带我去医院。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并不是四十多岁，还知道了他叫王虎。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我好。

他在我心里如同父亲一样。村子里那些事情离我越来越远，新的生活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光子，我没有孩子，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他真的成了我爸。他让我叫他干爹，平时出去做事的时候都带着我。大家对我更恭敬了。

我变成了另一个模样，镜子里那个帅气、张扬的男人一点都不像我。那一年，我才知道什么是人过的日子。

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让我迷恋。走到街上看到流浪汉的时候，我会扔下一些零钱。我期待再次见到那个瘸了腿的流浪汉，我要让他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直到我被关进那个地方，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在我被关进监狱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何正强和那个流浪汉的脸合而为一。我才知道，我想见的并不是流浪汉，而是何正强。我想让他知道，我现在过得有多好，我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只是还未等我让他看见我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就被再次打回了地狱。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王虎看着我带头冲上去，直到我的刀子插进对方的身体，王虎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站起来看着我。我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都一直沉默着。

我看着王虎，期待他为我说点什么，可是他始终没有。在我被关进监狱的第二天，王虎的律师过来跟我说：“要是想让你干爹活着，你就什么也别说。”然后我就什么也没有说。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唯一让我活得像人的人。

那个人没有死，所以我被判了十年。我用十年换了一年做人的机会。后来我无数次问过自己值不值得。

从那天开始王虎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一年就像一场梦，一场我臆想出来的梦。倒是何正强出现了。他比以前更苍老了，坐在我的对面，握着电话，眼睛布满了血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带着哭腔。我又想起那个流浪汉，他们是那样相像，一样懦弱无能。

我决定去找穆清。何生说：“哥，我和你一起去。”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家。何正强和柳百合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离开，没有阻止。他们像天下所有送自己孩子远行的父母一样，脸上有担忧和不舍。

我看了他们一眼，对何生说：“他们越来越像父母了。”

何生说：“或许他们也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