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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同类（第2页）

你只能看见她的嘴在动，她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的灯，好像那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她一开始说话，就会失去所有的情绪，没有悲喜。

“我生活在一个十分幸福的家庭里，我的父母从不吵架，他们总是沉默着，家里总是没有一点声音。你知道吗，就连电视的声音他们都会调得很小。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除非有必要，才说几句话。他们从不唠叨我，也从不管我。我们三个总是忙着各自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就独自一个人睡觉。还记得一天夜里，风很大，吹断了门前那棵柳树，雷声夹杂着雨声，响彻天空。我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没有过来看我一眼。

我就是在那个夜晚学会了讲故事，是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听。后来我一直幻想着有一个人可以听我讲故事，事实上真的有了。

我上学之后，总是讲故事给别人听，同学们都非常喜欢我的故事。我害怕他们不喜欢，于是每天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行为，然后编成故事。就这样我度过了我的童年。父母给我生命，却从不给我关注，从不给我爱。那时候，我就盼着赶紧长大，去找一个可以爱我的人。”

我看着她，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寂寞。我抽出被她握在手心的手，把她拥入怀抱。她把头放进我的胸口，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消失一般，然后接着讲她的故事。

“在我上初中那一年，他们出门去打工了，之后我就一直住校。每次回到家里，除了我的呼吸声，房子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养成了跟自己说话的习惯。

“暑假的时候，他们会接我去他们打工的城市。城市真热闹啊！哪里都充斥着声音。那时候，我就决定要好好学习考入大学，到城市里去。只是在我高二那年，父亲因为事故死了，母亲带着父亲的尸骨回了家乡。我也因此中断了读书，被母亲安排去跟一个师傅学手艺。

“那个师傅的手指很长，理发的技术很高。他的那双手仿佛会变魔术，能让人变得漂亮。他特别喜欢听我讲故事，他说会一辈子都听我讲故事。你知道吗，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爱，于是我爱上了他，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十九岁那年，我怀孕了。怀孕之后，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娶我。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暴虐、残酷，即使这样我也不想离开他。他强迫我堕胎，我不愿意，他把我拖着送进了医院，我从手术台跑了下来。可是我不能没有他，于是我又去找他了。我求他不要离开我，他冷漠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至今也无法忘记的话，‘没有人会爱你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

“我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陪在我身边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那时候我想到了死。那天晚上母亲跟我说：‘孩子，一定要去嫁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一定要做到。我这一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但你还有。’我才知道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的父亲，所以她连我也不爱。她这一生，好像就那一天晚上做了一会母亲。后来我去了大城市。在那个热闹的大城市，在那个到处都充满声音的世界，我是那样快乐。

我以为我再也不用承受曾经的孤独，再也不用感受那样可怕的安静。可是我的母亲竟然得脑梗瘫痪了，没法一个人生活，而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能怎么办？于是我就回来了，开了一家理发馆。”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我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她说：“因为我要证明卑微的人也会有人爱。我听过你的传闻，这个镇子是没有秘密的。流言就像瘟疫，会迅速蔓延，就像我当年的事情，这个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忍受的那些目光，我都忍受过，我知道我们是同类。”

她的回答接近冷酷，可是对我来说却很受用，这样我便不用总觉得配不上她而心怀愧疚了。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冷静，还保持着紧紧抱着我的姿势，像是要镶嵌到我的身体里一样。

她说：“我爱上了你。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说：“好啊！我们就在一起，就像你说的一样，一辈子在一起。”

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可是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另一个女子，我知道她是一个作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感受到她的悲伤。而前面的故事，她讲得是那样风轻云淡。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那句话：“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然后一辈子在一起。”

她突然就笑了，然后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想和你结婚。”

“那你会每天晚上拉着我的手一起入睡吗？”

“会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讲故事和说话，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一旦不说话，我的世界就没有声音。你无法体会那种寂寞和恐惧，它时刻折磨着你，让你无法呼吸、不敢动弹。”

“一切都会好的，可能。”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她躺在我的怀里睡了，睡梦中的她是那样的安静，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