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有路灯,半明半暗,灯下是几个打成一团的人,还有一个陌生人大骂的声音:“你是浩南哥?那你怎么不认得我山鸡!”
饶星海跑到半途,又惊又疑地停了。有淡淡白雾正从路灯下那位瘦削青年身上腾起。
他熟悉这样的雾气。这是精神体出现时特有的迹象。
饶星海三岁时曾参观过马戏团。那实在也称不上是正经马戏团,但是在当时饶星海看来,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世界了:只会抓耳挠腮的猴子,戴红花的驴,褪色的斑马,关在笼子里的白孔雀绿孔雀,会唱歌的鹦鹉八哥,还有金黄的长蛇。
那蛇浑身冰凉,尾巴垂在笼子外面,双目血红,静静地看着从笼子旁边走过的人们。
饶星海一步三回头地经过蛇笼。看出他对这蛇好奇,志愿者把他抱起来,问那“马戏团”的老板能不能摸一摸。老板抓住蛇尾,热情万分地把它塞进饶星海手中。
饶星海怕得缩了一下,但又下意识抓住蛇尾不放。蛇鳞很细,手感滑凉,蛇身上遍布着不规则的白色纹路。小孩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极小一个范围里抚摸,怕惊扰了它似的,不敢有大动作。
蛇头微动,口中蛇信伸缩。它在搜集眼前这个孩子的信息。
“它很温顺!”老板在大声介绍,“这是风云金龙!摸一摸招财进宝,摸两摸平步青云,摸三摸加官进爵!”
饶星海好几年后才晓得总是盘在枕边陪自己睡觉的那条蛇,实际名为“黄金蟒”。它现身时,总会伴随一股白色的雾气。雾气从他身上腾起,饶星海有那么几次觉得自己是仙人。
他兴奋地告诉孩子们他有一条蛇。但这条看不见的蛇引起了恐慌,饶星海后来不敢再释放它了。年纪渐长,他在孤儿院的大榕树下坐着发呆时,才会给黄金蟒一两次爬树的机会,让它松松筋骨。虽然他也不清楚精神体究竟有没有筋骨。
他有时候感到孤独,他想加入那些欢快打闹的孩子们,但他们不要他。
他有时候却又感到心头满溢着说不清楚的快活。他有一个伙伴,谁都看不到它。这证明他是多么特殊,多么与别不同。他无法参与别人的快乐,别人也无从得知他的喜悦。
两种心情哪一端更强烈,饶星海分不清楚。
当时的饶星海认出了那白雾。眼前人是同类人。
陌生青年身上的雾气仿佛有形之物,紧紧贴附在他的身体之上,他每次挥拳、踢腿,行动部位上的白雾就骤然浓厚,像一个看不见的保护罩。
浩南哥和他的马仔被揍得七零八落,捂着手和脸嗷嗷叫个不停。但那陌生人身上没有一点儿伤,就连他刚刚错打到墙上那一拳,分明击中了砖石,但撤手时手背仍旧光滑。
饶星海呆呆看着,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动作说不上特别灵活,但腾挪躲闪,进退有度。
“老子技能楼的测试拿过A!”那青年打得兴起,“你们这些杂鱼……我日,你扒我鞋带干啥?放手,我数一,不放我就踩……”
抓住他脚踝的浩南哥立刻缩手,在地上滚了两圈,佯装躲避,实则想带马仔们逃开。他抬头时瞧见呆站在不远处的饶星海,一张丧气脸顿时活了过来:“饶星海!打他!”
青年根本没回头看饶星海,他显然知道这儿还有一个人,但没把饶星海放在眼里。
饶星海愣愣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地,像接近一个秘密,令他激动,令他兴奋。
青年身上的白雾渐渐缩回了他身体里。但在缩回身体之前,似乎在他头顶上团作一个球。
青年从地上捡起背包,背包沾了污水,他满心不忿,又往浩南哥屁股上补了一脚。
“拉人打架也麻烦你选个干净地儿!”青年大吼,“你把我包里的笔记本儿也弄湿了!这里面有学生给我写的留言,你他妈赔得起吗!”
浩南哥顽强极了,开始稀里糊涂地与他对骂,一边往前滚一边还拍着地面冲饶星海喊:“打他啊饶星海!你不是哨兵吗!放你的怪兽咬他!揍死他!”
青年停手,把湿淋淋的背包提在手中,扭头看了饶星海一眼。
当时的饶星海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余生中永远记住这一眼。
他看到火光,是愤怒的余烬。火光藏在青年眼里,他甚至先被他的眼神吸引,然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长相俊秀。青年说不上白皙,眉毛压得有点儿低,这让他看起来仿佛带着持续的不高兴。现在这不高兴已经化作了新的愤怒——青年拎着背包大步朝饶星海走来。
“你,哨兵?”他气势汹汹。
饶星海点了点头,但动作还没做完,那青年竟飞快抡起背包冲他脸面甩过来!
他下意识往后一仰,疾退半步。随即脸上狠狠一痛:他被砸了一拳,在左脸。
饶星海撞在墙上,右手三杯奶茶哗哗落地。
他还没回过神,青年已揪着他衣领:“那你跟这些杂鱼混什么?光彩啊?你是哨兵啊!”
他根本不给饶星海反应的机会,一把又将饶星海推到墙上。但在饶星海后脑勺就要撞上墙的瞬间,青年一把抓住他衣领,定住了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