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内部的真实面积远比人眼能看到的实际面积要大得多,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关暗室叠加起来能够再拼一座实打实的危楼出来,荼兆当然不知道这个,他被尤勾下的三步倒迷的晕乎乎,头脑昏沉,看什么都像是带着重影,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别人家的暗室。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长梯,石梯建在墙上,只够一人勉强同行,光秃秃攀附在墙壁上,连一个象征性的护栏都没有,向下就是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空洞,有鳞甲动物在水中游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这里。
四周都阒静得很,没有灯火照明,隐约能看见石梯沿着圆形的天井状空腔一路螺旋攀升。
荼兆踏上石梯,有些疑惑为什么眼前暗了许多,周围气温骤然降低,几乎到了出气就能凝出水雾的程度,这样的冷意反倒让荼兆神智清明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也稳当了起来,脑子虽然转的不甚快,却有了回到昆仑一般的熟悉感。
昆仑四季风雪漫天,山门常年覆盖积雪,就是白玉京上也顺应天时会落下风霜满地,他背负着长剑一年又一年地在昆仑上修行静思,这样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他最为熟悉的温度了。
荼兆恍惚像是闻到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冷雪气味,像是早年间师尊拉着他的手教他挥出第一剑时袖中卷出的沁凉雪松味道,无处不在地缠绕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絮语,它在说什么呢——
圆形的空塔内旋转着有呜呜风吟,荼兆努力侧着耳朵去听风鸣中的声音,那声音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着迷地望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前方,有一种直觉催促着他向上走向上走……
脸颊上泛着醉酒的潮红的剑修脊背笔直,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踏去,这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级,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但能一日挥剑一万次的剑修最不怕的就是枯燥寂寞,荼兆很耐心地往上爬,每一步的频率都与前一次一样,他走到连潮湿的酒气都微微散了,神智开始回归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不同于之前景色的新东西。
这是一处突兀出现在上空的石室,或者也不应该用石室称呼它,巨大的穹隆石顶上满布古奥纹路,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出来,托举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物件,荼兆看了半天没看明白那个四方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心顿生,摩拳擦掌就想上去看看。
但是被残留酒气糊住了大部分神智的剑修压根没想到要掐一个飞行的法诀,事实上之前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也没想起来要用飞的,硬是规规矩矩走完了,等到了这里,他还是没想起来该怎么上去。
前面没有路,他走不上去,那该怎么办呢?
剑修握住了手里从不离身的剑,醉意疏狂地想,师尊说过,剑修行事,都要靠手里的剑,那他就以剑问路吧。
锵啷一声,长剑出鞘!
雪亮薄光划破眼前幽深前路,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斩向青铜锁链!
被熔焊在墙内的锁链坚固结实,承重再大也不怕,但绝不可能经得起绝世剑修的全力一剑。
这一剑斩下,一条锁链便如热油遇刀锋般断裂,落下的半截锁链在墙上撞击出了巨大声响,古钟轰鸣似的重重回荡在这里。
荼兆恍若未闻,反手折腰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轰然垂落,那个被托举在上方的物体也滑动了一下,朝着锁链稀疏的这边挪移了数寸。
荼兆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眼里的光芒还是涣散朦胧的,脸上神采却飞扬锐利起来。
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应声断裂!
那个四方物体先是凝滞了片刻,随即向着侧面倾倒,轰隆一声整个滑落了下来!
荼兆到此刻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个黑黝黝的棺材,上面还捆着一条锁链,也正是托了这条锁链的福,它将棺材牢牢抓在了半空,险而又险地将这沉重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定住了,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顺应荼兆的心意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十拿九稳的胜局之下,荼兆握着剑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像是痴了,傻傻地仰着头,仿佛望进了一场醒不来的旖旎大梦——
在棺材倾覆的那一刻,沉睡在其中的人顺势落下,雪白的大袖长袍在风中张开了飞鸟白鹤一般的羽翼,未束冠带的鸦青长发凌乱飞舞,他紧闭着双眼,神情冷淡禁/欲,眉心一道浅蓝剑纹,像是山巅照月的一抔寒雪有了人形,铺天盖地的寒松气味挟裹冷风而来,容光似能照亮这方幽静天地,恍惚是多年以前的旧梦又成了现实。
仙人向他而来,连同山川明月、寒雪高松都要入怀。
四周如有雷鸣钟鼓浩荡回响,从昆仑山上传来的钟声敲击着荼兆的心头,连同记忆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各种声音,忽高忽低撞着他的耳膜,巨大的茫然淹没了荼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还是因为前几日见到了与师尊一模一样的鸣雪师叔,以至于夜梦混沌?
本就不灵活的思维当即停摆,他呆呆地仰着头,看仙人自天穹落下,也罢,就算这是一场梦——
外界只有短暂的一瞬,荼兆已经拔身而起,他用一种近乎疯狂的飞蛾扑火的姿态扑向那个落下的人影,在抓住那人的手腕时,他更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眉眼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