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鸣凤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点茶,语气里加上了恰到好处的亲昵,正如长姐对不知事的幼弟关怀备至:“无纠怎么自己一个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样的大难,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还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无纠端着小白兔脸,在心里给这句话打了下划线。
远在南疆的南安郡主,为什么会对朝廷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我被带出去之后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几年前才无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亲人在世?”
少年眼里亮起了一点渴慕的光。
楚鸣凤细细审视他,见他神情着实真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掩去了心中的一点失望,笑着道:“我听闻,你燕家旁系有位叫燕凭栏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云,实在了不得呢,怎么,他竟然没有照拂一下你么?”
燕无纠适时地暗下眼神,表现出了一点沮丧。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皱起眉头,面上露出点愧疚:“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无论如何,你在我这郡主府,就是我亲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无纠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活脱脱一个被天降馅饼砸晕了脑子的单纯少年,既惊喜于自己的机遇,又本能地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这……鸣凤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经没了,我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飞扬狡黠的眉眼里都是萧瑟的失落。
楚鸣凤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感同身受般地叹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飘零世间的痛苦,我难道不比你了解吗?你以为我在图谋你什么?不过是感同身受,而且听说我的哥哥也曾经得过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报恩罢了——啊,对不住,我不该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过神来,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对面这少年满门的罪魁祸首,不安地蹙紧了眉。
美人蹙眉的场景,大约只有冷心冷肺的铁石心肠之人才会无动于衷,她对面的少年不过十余岁,正是热血沸腾天真赤诚的年纪,向往故事里的仗剑天涯美人如玉,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无纠手足无措的直起身体,连声否认:“你别……燕家的事与你何干?那分明就是——”
他狠狠咬住了牙,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窗外。
楚鸣凤冷静地评估了一下燕无纠的怒火,等了片刻,轻轻叹息:“哥哥近些年的作为,我也有所耳闻,他幼时就是那样任性,不想长大了也……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却也对我不管不问,更不会听我劝告,他甚至连阿母都容不下……”
红衣的女子声音哽咽,一字一句都如含着排解不了的愁绪,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骤然发出一声泣音。
燕无纠惊异地看过去,楚鸣凤立即挽着袖子遮住了脸,似乎要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连他的母亲都?”燕无纠是真的没想到这个,相当真实地脱口而出。
楚鸣凤压住哭腔,幽幽道:“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哥哥性子乖戾,执掌天下后更是不听劝诫,阿母不过是多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给阿母扣上意欲谋逆的帽子,生生缢死了!对外他只说阿母得了急病,我多方查探才知道真相,他怎么能……”
她又说不下去了,发出断续轻微的呜咽。
如果燕无纠真的是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少年,他此刻就应该接话替这个伤心的女子痛骂她不知人伦道德的兄长,可是燕无纠压根就不是什么单纯少年,他现在脊背上全是冷汗,几乎要浸透层层华服。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极为深沉的危机和恶意。
骂人,他不是不会,他擅长得很,单说骂人的话,他可以真情实感挽着袖子踩着凳子骂那个暴君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
可是不应该是在楚鸣凤面前,她嘴上说的再恨她哥哥,语气里也留有一丝眷恋的味道,而且燕无纠对人心情绪敏感得很,他总觉得楚鸣凤表现出来的这种痛苦和眷恋、担忧、悲痛……
统统是假的。
她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情真意切,到底是想干什么?就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有多痛心她长歪了的哥哥?
燕无纠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在捻春阁看见的两个姐姐争抢一个客人的场面,她们从来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姐妹多不好,永远是带着宽容语气夸奖对方,然后不着痕迹地说一两句对方的缺点,再假装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