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1)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邶风击鼓》
·14·
当陈香梅的老祖母为海棠花的色泽不艳而忧虑时,美国人陈纳德已回到他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家,欢度了圣诞节。
密西西比河依旧宽厚浑浊,家乡的沼泽地和河湾依旧有成千上万的野鸭野鹅,他和老朋友拿着枪和鱼午或打猎或垂钓,尔后,燃起篝火,喝着威士忌,吃着家乡佐料很重的菜肴。哦,这就是和平与安详。
77岁的老父依旧硬朗,嚷嚷着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然而,他发现,从1937年5月离美去中国后,这两年半来,妻子内尔变了,她热衷于宗教事务,对聚散离合似乎有点淡然;她的体态也像发面团似地膨胀起来,松松垮垮像一麻袋棉花。陈纳德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也许这些年在中国,视野中的女人大都是苗条婀娜的。
他还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不只是儿女成群,而且子孙满堂!
26岁的长子杰克已是一名空军少尉,孙儿快两岁了;24岁的二几麦克斯,妻子已身怀六甲;扁鼻头三儿查尔斯正从大学归来;四儿克莱尔18岁刚高中毕业,可已娶了漂亮的妻子;五儿大卫像他年少时一样,爱在沼泽河湾森林里过日子;六儿罗伯特是他在夏威夷卢克机场时诞生的,眼下14岁的他最大的抱负是想有辆自己的车。大女儿修已结婚两年,14个月的小外孙是全家的宝贝;最小的女儿罗斯玛丽才11岁,活泼调皮,很讨人喜欢。
圣诞节时,全家团聚,还来了许多老朋友。起居室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大家谈笑歌唱,陈纳德却在牵挂中国。他谈起了中国,谈到日机扔下数百燃烧弹酿成三天三夜的全城火海;谈到在废墟和焦土上,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跑道上,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奋不顾身抢修机场;谈到驾着老式的战斗机艰难空战的中国飞行员;谈到在战争、灾荒和饥饿中挣扎的善良的中国农民……宽敞的起居室肃静了,但是,他的听众们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们漫不经心的眼光告诉他:在中国的战争跟美国有什么相干?一位老友带醉意地说:“克莱尔,你不远道去帮一帮###人打日本人嘛。”他猛地站起,如若不是圣诞节,不是在自己的家,他定要吼叫“滚出去”。
他拉长了脸走了出去。他扫了大家的兴。他预感到日本人必在太平洋发动战争,帮助中国也就是为了美国,可朝野皆不以为然。真是寂寞呵。同时,他也不否认,这两年多来,他与中国已难分难舍,他的心留在了中国。
他年近半百,让他守着老伴儿孙颐养天年?笑话。他狠狠地吸着骆驼牌香烟,他不老!他深深感到他的第二度青春,不,他的第二次生命,正在苦难的中国重新开始!他的祖国他的本土没有给予的奋斗、探求、理解、信赖,中国和中国人正在给予他。
他要回中国。是回,不是去。
1939年10月到家,1940年1月底即匆匆离家。并非他不爱家,而是中国比家更需要他。中美之间的路程,即便乘飞机,也得经菲律宾、夏威夷等处才到香港,至少需五六天。2月13日夜,他飞抵香港时,穿着貂皮领黑呢大衣的宋美龄和端纳竟在启德机场迎候他!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宋美龄焦虑和困惑地向他诉说:没有先进的飞机,没有优秀的驾驶员,日机却仍在肆无忌惮地轰炸我们的城市,怎么办?他耸耸肩,他没有任何好消息带给她。但这一次见面,又大大地缩短了心的距离。他眼中的女王也像一普通的中国女子一样无助无告,她信赖并依赖“我的上校”。
陈纳德很快回到了昆明。昆明航校校长原是王叔铭,美国人后来亲热地称他“王老虎”。1940年,航校改为空军军官学校,蒋介石兼校长,中国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任教育长,陈纳德任顾问兼战术教官。有不少美国人担任教官。博特纳·卡尼和瑞士人哈里·萨特都跟陈纳德处得不错。在教练中,中美教官有过矛盾,但蒋介石和宋美龄断然支持陈纳德,陈纳德也一派坦诚,学校的氛围还是很团结的。在美国时陈纳德曾请求恢复空军现役,起初批复“目前因没有经费,退位军官无法恢复现役”,但随后即命他去门罗要塞炮兵学校任空军教官,又要他去华盛顿任空军联络官,陈纳德却拒绝了。
日机仍对昆明狂轰滥炸。陈纳德在稻田旁的小屋为学员上课,黎明或黄昏前让学员进行空中训练。有时他亲自驾驶鹰式75机直上青天,又后倾着翻滚飞行,在几乎坠地的千钧一发时,他会推动反方向舵,转为水平飞行掠过绿色的稻田,最后倒飞着穿过跑道,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极平稳地着陆。他仍然充满了躁动和活力,淘气又野气。
中国学员赞叹说:宝刀不老。
倾城之恋(2)
美国教官卡尼说:没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样飞得像一个飞行员。
训练时严格无情的他,平时待大家倒随和亲切。大伙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系列的绰号:老汉子、老人家、老皮革脸、树皮脸。是的,密西西比河的风雨,几十年的空中生涯,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烙刻下纵横交错的皱纹———这是一张叫人见了就惊心动魄的脸!但不仅不丑陋不显老,反而唯其如此,方显出真正男子汉的魅力。卡尼的妻子,中国女人罗斯,萨特的妻子凯茜———一个中印混血儿,这两个女人都是陈纳德的好友,还有一些窈窕能干的中国女人常陪他出席鸡尾酒会、打网球、打扑克,无须隐晦,他喜欢中国女人。有时他也有点迷糊,似乎在寻觅什么,梦中的黑眼睛?
这当儿,他结识了大卫·巴雷特上校。这个中等个儿已歇顶的男人五月份派到重庆当武官,他来到昆明看陈纳德,两人一见如故,无所不谈。巴雷特也是一位中国通,他能用中文朗诵莎士比亚的长诗,还能伶牙俐齿不打一个顿说出一大串中国成语;这让中国人也瞠目结舌。“七七”卢沟桥事变时,他在美军驻天津部队中任陆军中尉,史迪威正是他的营长。但是,巴雷特并没有在日后陈纳德与史迪威的纠葛中充当任何角色,却在陈纳德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中有过复杂微妙又令人扼腕长叹的作用。
陈纳德早在巴雷特之前认识了史迪威。那是1939年的深秋,在五百里滇池旁的酒楼上,两人共进晚餐。他俩很融洽又认真地谈论了中国空军的现状,不无忧虑。陈纳德觉得他是一个瘦削的、性格坚强的人,但史迪威老是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人看湖,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也许这位眼镜中国通心中在默念: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以后他俩成为一对天敌,却是始料未及的。
1940年7月12日,英国向日本妥协,关闭了缅甸到昆明的唯一公路,蒋介石闻之暴跳如雷,可是,奈何?8月,日军正式入浸印度###,并以每日一百至一百五十架轰炸机空袭重庆。10月蒋介石夫妇急召陈纳德,陈纳德到重庆时,城市一片火海,上空烟雾笼罩。蒋介石焦躁地在官邸中来回急走,犹如笼中困兽。他要陈纳德想法让美国驾驶员和美国飞机来中国打仗!陈纳德无言以对,他可不是罗斯福总统。回到昆明仅仅五天,蒋介石夫妇又十万火急召见他!
他正患气管炎且高烧不退,也只得飞抵重庆。这一回,蒋介石不容置辩地命令:“你必须立即去美国。”并交给他一摞书面订单带去美国向驻华盛顿的宋子文报告,任务很简单,要飞机要飞行员!
陈纳德痛苦地咳嗽着。他想说清,他只不过是一个退役上尉,眼下的身份是地道的民间性的,人微言轻。况且,美国陆军航空司令阿诺德将军对他素有成见,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对非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总是不屑一顾的。他还想说,美国朝野对远东战事漠然视之,派他去要飞机要飞行员,会被认为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神话,否则,就是他疯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激烈地咳嗽着,胸膛像着了火般难受又亢奋。他明白:中国的抗战已到了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苦难又坚韧的中国人民的承受力也已达到了超饱和的境地,力量本就薄弱的中国空军经历三年的鏖战也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补充飞机和飞行员!蒋介石夫妇的眼中是焦灼的期待。
这瞬间,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巴雷特上校说的“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咂摸着,是这意思。他虽耳聋,但也知道大家背后喊他老汉子,对,他是条老汉子,更是条硬汉子,他接过了订单,即同毛邦初前往香港。
香港的街衢繁华热闹,灯红酒绿,陈纳德突然驻足,双手交叉抱住臂膀:“不出一年,这里将会炮火纷飞、硝烟弥漫。”毛邦初惊望着他,像听着巫师的预言。
他俩很快乘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剪式飞机,横越太平洋。
在华盛顿V街中国国防供应公司里,宋子文热情欢迎陈纳德,对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