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普鲁斯特能教我们怎样谈恋爱吗?
A:也许吧——虽说没什么证据。他倒是在给安德烈·纪德的一封信中历数他当恋爱导师的本钱。
虽说我从自己这儿什么也得不到,甚至最微末的病痛我也拿它没办法,但我却拥有一种力量,常能帮他人祛除痛苦,带去欢乐(我肯定这是我惟一的天赋)。我能让仇人化敌为友,也能助情人重修旧好,我能让病人康复,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能令懒人变得勤奋,自己却懒散如故……这些品性(我说这话毫无自赞自夸之意,因为在其他方面我对自己多无好评)加上与人周旋的本事,再加上一种浑然忘我,一切替朋友着想的能力,使我能够给他人带来好处。这些品性往往很难求之于一人……写这本书时我真的感到,要是斯万认识我又肯接受我的指导,我应该能有办法让奥黛特回到他的身边。
Q:斯万和奥黛特?
A:将小说中某个虚构人物的不幸当成作者对人类状况概括性的预言,实在大可不必。这些倒霉人物都陷在小说里,不能跳出来看自己,书外面的人就不同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Q:普鲁斯特认为爱情可以天长地久?
A:那倒未必。不过难以永久的事多了,不独爱情这一项。要做到对身边的人与事保持一种欣赏的态度总是很难的。
Q:怎么个难法?
A:就拿电话这么个不相干的东西做例子吧。贝尔发明电话是1876年的事,到1900年,法国有三万人用电话。普鲁斯特很快也有了(电话号码是29205),他特别喜欢一种叫作“剧场电话”的服务,打这电话,就可听到巴黎各剧院的歌剧、戏剧演出。
他想必是喜欢电话的,但是他注意到有电话的人很快对电话就再无新奇之感了。早在1907年,他就在文中提到过这种装置:
(电话)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过去我们拿着电话只觉惊喜不已,现在却不当回事了,操起电话想也不用想,就叫裁缝或是要店家将冰淇淋送上门。
然而,如果电话老占线或是给裁缝的电话里尽是嗡嗡声,败了我们的兴,我们多半会孩子气地对电话暴跳如雷,全不念这技术的进步是如何令人赞叹:
我们好似都是些法力无边的孩童,对神奇之物只知享用,视若当然;我们只知电话“来得便当”,或者更糟,用得不如意,我们便如同被宠坏了的孩子,怪它“一点不便当”,你看吧,《费加罗报》上尽是这一类的抱怨之词。
从贝尔发明电话到普鲁斯特愤愤地发现法国人对电话已视若寻常,中间不过隔了三十一年。三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人们的新奇感即已荡然无存,奇妙的发明沦为家中的日用品,稍不如意,比如巧克力冰淇淋迟来了几分钟,我们立马就会数落电话的不是。
即此一例,已可见出人的毛病,要他们对较平凡的事物永久保持新奇感,或至少是终其一生持欣赏态度,几乎是不可能。
Q:一般说来,人的新奇感能维持多久?
A:很投入的欣赏?长不了,通常也就一刻钟。叙述者渴望与漂亮、活泼的吉尔贝特交朋友,他是有次在香榭丽舍游玩时遇上她的。这愿望后来实现了,吉尔贝特真成了他的朋友,并且常邀他去家里喝茶,她给他切蛋糕,问他有何喜好,待他殷勤又周到。
他很快乐,但很快习以为常,没想象的那么快乐了。有很长时间,到吉尔贝特家与她一起喝茶像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在她家客厅里只呆了一刻钟,他就感到认识她之前,甚至她为他切蛋糕、殷勤相待那一刻以前的事在记忆中已开始褪彩落色,记不真切了。
结果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因生活中缺少吉尔贝特而感到空虚的日子已成过去,他很快就忘了感激——梦想既已成真,他便再无所待。吉尔贝特的笑容,她的讲究的午茶,她的温柔亲切,最后都成了他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部分,结果是习焉不察,熟而相忘,就像我们对触目皆是的树、云或者电话那样不以为意。
叙述者何以如此麻木迟钝?在普鲁斯特的眼中,叙述者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是习惯的奴隶,对任何事物,总是容易一经熟悉即不再当回事儿。
我们只对新鲜事儿感兴趣,只有突然闯入我们意识、令我们大吃一惊的陡然变调才会令我们动容。一旦习惯取代了新奇,我们便掉头不顾。
Q:何以习惯会使人麻木迟钝?
A:关于这问题,普鲁斯特就诺亚方舟说的一番话最为发人深省:
孩提时代,我心目中《圣经》里的人物似乎没有比诺亚更不幸的了,因为他被洪水困在方舟里,整整呆了四十天。长大以后我常常生病,也像呆在“方舟”里一样,没有出头之日。这时我才悟出来,倘若没有被困的经历,诺亚决不可能将人世看得那么透彻,——虽说他是被禁闭在方舟上,到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与飞禽走兽为伍,坐在禁闭室般的方舟里,诺亚当真能看见什么?我们通常总有一预设,以为须视觉与对象之间有了接触才能算目有所见,如说“看山”,则要亲往阿尔卑斯,瞪大了眼睛搜奇揽胜,这才算是“见过”。然而也许这只能说是第一种“看到”,而且是未见得高明的一种,就恰切地欣赏一个对象而言,我们更需要的是张开心灵的眼睛,以心灵之眼去重塑对象。
游山归来,倘若合上双眼,凝神结想游山所见,我们往往能捕捉到一些重要的细节,大量的视觉信息经了诠释,这座山的显著特征便在我们心中悄然浮现:花岗岩的山巅,低洼处的冰雪,林梢缭绕的雾霭。凡此种种我们游山时也许都曾见过却未尝留意。
上帝水淹世界之时,诺亚已经年逾六百,周围的世界他想必早已看得烂熟,这世界多少年下来就这副模样,“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他根本提不起精神让它们在心里重过上一遍。想想看,触目皆是丰饶的灌木,他又何必要将一棵小树放在心上揣摩个没完?
但是在方舟上困了两周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其时诺亚对家乡满怀惦念,却怎么也见不着,自然而然,他就开始拼命回想那些灌木林、树和山峦了,因此可以这么说,活了六百岁,诺亚还是头一遭真正开始欣赏他的世界。
这意味着,一物就在眼前,我们往往不会去留意它,真正要想欣赏,倒是见不着为好。事实上近在眼前也许正是促使我们视若无睹的重要因素,因为我们总觉得一直能见到就尽够了,用不着再去琢磨。
Q: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否应在诺亚方舟里多关关禁闭才好?
A:会有好处的。它会让我们更知体察事物,对情人尤其如此。即刻的剥夺会驱使我们学会欣赏。我不是说非得被剥夺我们才能学会欣赏,我是说我们应从自己失落时的自然反应中得到一些教训,悟到未被剥夺之时对身边一切当知珍惜。
情人间过于稔熟,结果往往是滋生出厌倦,因对对方知道得太多而生的厌倦。反讽的是,问题也许出在我们对对方还不够了解。始入爱河,我们惟有新奇之感,对彼此的关系自然茫然无知,定情之后终日厮对,朝朝暮暮的日子又让我们生出幻觉,以为一切不过如此,实在平淡无奇。最大的错觉莫过于因日日晤对而自以为对对方已无所不晓,诺亚在世上活了六百年,若非洪水降临让他以别样眼光看世界,他还不知此理。
Q:普鲁斯特对约会有何高见?头一次约会谈什么为好?穿黑衣是不是合适?
A:这方面普鲁斯特说得不多。他更感兴趣的是该不该头次约会就答应对方共进晚餐。
“对不起,今晚我没空。”——这样的答复无疑比想出种种法子施展魅力更能激发对方的爱意。
如果此话应验不爽,那正是因为诺亚法则——匮乏导致欣赏——在生效。你可能浑身都是魅力,不过若想令对方注意及此,还得再来点刺激,上佳的选择莫过于找借口回绝对方的邀请,这等于把对方锁进方舟,让他在海上漂上四十天。借着谈论欣赏服饰,普鲁斯特解释了延宕有何好处。阿尔贝蒂娜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都对时装感兴趣,然而阿尔贝蒂娜没多少钱,公爵夫人却是富可敌国。公爵夫人的衣柜已是衣满为患,见了中意的样式她便将裁缝唤来现做,她的欲望何时能得满足,只要看裁缝的手有多快。阿尔贝蒂娜则没随心所欲买衣服的命,当真要买,买前必是思前想后大费周折。她每每花上几小时琢磨衣服,梦想着某件样式特别的上衣、睡袍,或是一顶帽子。
结果是,阿尔贝蒂娜虽没几件衣服,然在对服饰的理解、欣赏的眼光和喜爱的程度上,她却比公爵夫人不知强了多少:
就像占有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障碍……贫穷远比富有来得慷慨,它给予女人的好处远远超过她们想买而买不起的衣服:它带来对衣服的欲望,对衣服真实、细致而透彻的理解恰恰是从这欲望中产生。
普鲁斯特将阿尔贝蒂娜比作对某幅名画向往已久,匆匆赶往德累斯顿美术馆参观的学生,而公爵夫人则像一个腰缠万贯却既没观画的冲动也没必要知识的观光客,一趟下来,除了茫然不解、无聊厌倦外加腰酸背痛之外,可说是一无所获。
这里普鲁斯特强调的是,实际的占有只是欣赏的一个因素。富人诚然幸运,一有去德累斯顿的念头,他们立马就可以去,在商品目录里看中一件衣服,他们马上就能买,但是他们也因太有钱,愿望满足得太快而受到了诅咒。不错,想去德累斯顿,他们可以登上火车就去,看见中意的衣服,他们可以令其很快出现在自家的衣柜里,然而他们却也因此无缘体味欲望与满足之间的挫折延宕,那满足感也就来得短暂,而挫折延宕虽显然令人不快,却有一个无法估量的好处,那就是让人们懂得并且深深爱上某个对象,不管这个对象是德累斯顿的一幅画作、一件睡衣、一顶帽子,还是某个今晚有事不能与我们约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