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嘛,当然没你会说话,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
雷一鸣反问道:“你觉得,我很会说话?”
一边问,他一边扭头注视着张嘉田。张嘉田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向他靠了靠:“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就挺不赖的。”
“那我见了你,又该说什么话?”
张嘉田轻轻地一摇头:“我们没话讲,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雷一鸣的下文,斜眼望过去,他发现雷一鸣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不怕他看,雷一鸣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地回望了过去。自从离了雷一鸣,他没少受罪,可是颠沛流离地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反倒变得更结实了,身体结实,心也结实,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鸣的憔悴——他从今年夏天就开始瘦,一直瘦到了现在,瘦得下巴有了尖。两只大眼睛空落落地陷在眼眶里,幸亏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于瘦得走了样。呢子披风裹着呢子军装,呢子军装里面还有贴身保暖的衣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仿佛身体不是身体,而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衣架子,一条腿从披风中露出来,膝盖弯折出了布料的棱角,裤管塞进靴筒里,塞得宽松整齐、很有余地。
张嘉田把他从头到脚看过了,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林燕侬缝纫的那条棉裤——当时为了把自己那两条腿塞进棉裤裤管里,他忙得满身是汗。
忽然间,他想这个人可能要衰老了。起码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时,雷一鸣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收回目光转向了前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先是不言语,后来转身端起了手边的茶碗,然而茶碗里的茶水也已经没了热气。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大瓦壶。大瓦壶倒还是热着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侧身把两只手贴在了壶身上取暖。张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热的,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壶硬拎了起来。
把自己那只空碗倒满,他把大瓦壶送回了雷一鸣面前:“给你,继续搂着吧!”
雷一鸣重新抱住了那只大瓦壶,没理他。
张嘉田喝了几碗热茶水,嘴里肚里都舒服了许多。这时候满山红带着饭菜回来了,原来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冬天此地是经常刮大风下大雪的,满山红听着房外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面不改色,只告诉他们道:“知道你们吃好的吃惯了,可我们这儿就只有这个,要不是你俩来了,平时我们连这个都舍不得常吃。”
张嘉田伸头看了看饭菜:“炖肉烙饼?挺好。”
满山红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又问:“咱们三个坐一桌吃顿饭,你俩没意见吧?”
张嘉田答道:“我没关系。我现在正饿着呢,有的吃就成!哪怕你让我跟狗一起吃,我都没意见。”
满山红又问雷一鸣:“你呢?”
雷一鸣依然是没说什么。
张嘉田有些惊讶,因为雷一鸣不应该有这么好的脾气,要说是示弱,那也没必要,因为在这满山红的地盘上,他们哪个都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机会,况且就是真下了手,雷一鸣也是人多势众。
老六出了屋子去吃饭,余下三人围着这张桌子坐下了,张嘉田一手抄了筷子,一手抓了一张脸大的烙饼,张口就吃。满山红也拿起了一张烙饼,送到嘴里刚要咬,忽见雷一鸣没动筷子,便伸手一拍他:“哎,你别像个娇小姐似的行不行?现在不吃,夜里挨饿可活该啊!”
她这一巴掌拍下去,雷一鸣登时皱了眉头向旁一躲,满山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拍到他那带伤的左肩了。
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她对着他一吐舌头:“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雷一鸣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就是故意的,他现在也只能忍着。勉强喝了几口汤,他的胃里一阵阵往上翻腾,并且没尝出汤里煮的是什么肉,只觉得腥膻难耐。他这些天,身体就没有完全的健康舒服过,方才和张嘉田同处一室,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压迫一般,越发的感觉窒息。忍了又忍,熬到现在,他终于忍无可忍,一转身一弯腰,干呕了一声。
满山红正和张嘉田连吃带喝,冷不丁见了他的反应,张嘉田停了筷子,张大嘴巴又咬下一口烙饼,而满山红把饼和筷子都放下了,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你怎么啦?哪儿难受?”
雷一鸣摇了摇头——上一秒,他是反胃,这一秒,他的感觉又变了,胃袋像是被一只手紧攥住了,开始隐隐作痛。满山红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这人是纸糊的?怎么又病了?”
张嘉田坐着没动,只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而满山红见雷一鸣一言不发,鬓角却淌下了汗珠,便有些手足无措,抬头对张嘉田说道:“这怎么办?我这儿可没大夫。”
张嘉田又拿起了一张饼:“没大夫还没耗子吗?我跟你说,这人是个祸害,你弄点儿耗子药给他吃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