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一)
午夜时分,北京雷府。
雷一鸣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弟弟雷一飞。
他已经连着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会无端地和他在梦里相见。雷一飞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大概就是张嘉田如今的这个年纪,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儿,是个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见了人未语先笑,家里外头的人,都夸雷二少爷好。
雷一飞是出麻疹死的,疹子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和雷一鸣一起陷在战场中,援军迟迟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就死了。这怪得了谁呢?谁也怪不了。家里外头的人,也都承认是雷二少爷自己命不强,赖不着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飞变得不讲理起来,竟在梦里对着他哥哥围追堵截。雷一鸣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浮肿变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口鼻之中呼呼地喷出腐臭的热气。两只大手直直地伸出来,他距离雷一鸣越来越近。
当那两只手即将钳住他的脖子时,雷一鸣猛地睁了眼睛。
眼前是个光明世界,窗帘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头天已大亮,晒得屋子里热烘烘。他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这几天热极了,他夜里入睡时就只穿了一条短裤,此刻双手抱着膝盖坐住了,他直着眼睛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对着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开了口:“雪峰。”
他的声音并不高,然而房门立刻就开了,白雪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他笑道:“大帅早安。”然后他看见雷督理两鬓的短发都湿漉漉地挑了汗珠子,便又说道:“这两天可真是热得够瞧,夜里都没有凉风。大帅先洗个澡?”
雷一鸣一点头。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着蓄水的空当里,又把两条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国产的浴盐也摆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鸣督理是讲究个人卫生的,讲究到了一定地步,几乎有一点女性化,这当然是拜他的前妻玛丽冯所教。玛丽冯是在欧美长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讲卫生的中国男人。年轻时的雷一鸣尽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还是个东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口舌,想要把他调教成个西方式的绅士。雷一鸣在爱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学,成绩可观,等玛丽冯发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已经是后话了。
这些零活,白雪峰已经有日子没干了,不过终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捡起来,也不为难。把雷一鸣搀扶进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这位大帅连擦带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鸣微微地有点喘——自打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旧病似的,不住地咳嗽气喘,然而终究没有病倒,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地坚持着。
手上加着小心,白雪峰把他从浴缸中搀出来擦干了身体,然后一边伺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大帅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枫过来了?”
雷一鸣又一点头。
白雪峰控制着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声音陪他说闲话:“他早就来了,我让他在前头书房里坐着呢。等大帅吃完了早饭,我再让他过来见您吧!”
雷一鸣这回摇了头:“不必,让他过来,我吃我的,不耽误见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时间就不够用了。”
白雪峰赔笑答道:“是,那我这就往前头打个电话。”
在餐厅里,雷一鸣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进门时,他捏着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地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烂,林子枫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汤顺着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枫知道他不是那种没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这样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别处。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开了口:“让你今天赶早过来,是要交给你一项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枫了,林子枫便避其锋芒,垂下了头:“大帅有什么好差事给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这回不急着吃了,用小瓷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地搅:“这两年,我的钱都是由她管着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钱进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来不闻不问。现在我不能再这么干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再让她管了。原来俱乐部那边的账房是由你负责的,你干得不错,我信得过你。现在我家里没人了,你过来管一阵子吧!”
说完这话,他舀起一勺稀粥送进嘴里,随即微微一笑:“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把头又低了下去,对着地面答道:“多谢大帅的信任。”